有功名的举人从贼,别看举人在大明多如狗,但这举人居然加入流寇李闯的队伍,那就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君臣忠义的教育累计下来,整个天下的理学环境,种种种种,恐怕这牛金星深夜梦回,都会感觉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惶恐,甚至是耻辱,外人看来,身为秀才的牛佺想必也是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过牛佺这五年来,第一次睡安稳觉,就是在这闯营之中,睡的格外香甜,牛金星尽管现在戒酒,但在五年前素以豪爽著称,和同辈饮酒往往是过量,人过量就容易大言,而言多必失。
宝丰县令府中,县令的内眷里面有些不好的事情在民间传闻,这类他家丑事,往往是众人最喜欢谈论的话题。
牛金星的酒后多言也正是说的这件事,但运气不好,有人却把他酒后的话语传到了县令的耳朵里。
按照这举人的出身,在县城里面也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荫蔽些农户们的田地,自己吃些抽成,也是小富。但恶了县令,这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宝丰县令的处处刁难,让牛家在城内举步维艰。
无奈之下,牛家父子只得是去有亲戚的卢氏县城暂避风头,谁想到不光是他们在卢氏有亲戚,那卢氏县令和宝丰县令本是同年的交情,牛家父子一进卢氏县城,就被县令找了个芝麻大的理由丢进了监牢。
直到今天,牛佺还在感叹当日的好运气,遇到外省的豪客给了笔银子,这才把牛金星从大牢里面赎出来,而且那豪客也不图什么,借完钱之后,就消失无踪,真是人间自有慈悲在啊。
知道县令想要对付自己,可牛金星一家在当地也是不小,家大业大,本乡本土,可不是说搬就能搬的,只得是咬咬牙,把家中的家底加上变卖了些家产凑了不少数目的银子,送给了宝丰县令,为自己求个平安。
本来牛金星父子心想,这笔钱送上去,熬到这县令任期满,人一走,也就万事大吉,谁想到那县令收了钱也就是消停了一年而已,等到还有几个月就要离任,找了牛金星的一件小事,又把他关进了监牢之中。
可怜这牛金星自从卢氏县城那件事情之后,已经是谨言慎行,不敢再犯什么错误,可还是被关进去了。
河南大灾,牛家也是靠着一点积蓄勉强的维持,再凑出送给县令的银子,却拿不出太多了,相熟的衙门差役几次偷偷的传话出来,说是在县令离任一月之前,这牛金星必然是瘐毙在监牢之中。
牛家已经是完全绝望,牛夫人和儿子已经开始给牛金星准备后事了,谁想到,这时候,李自成的闯军打破了县城。
把牛金星放出来之后,牛家父子回想这些年间的事情,发现牛家竟然始终被官府惦记着谋害,后怕先不说,竟然有一种天下虽大,但无处可去的心境,人被逼到绝路上,很多事情都是顾不得了,既然你大明朝容不下我们牛家,那就索性反了,全家投了闯营。
晃晃荡荡的马车上,牛佺的心思根本不在眼前的大路,和将要进行的会谈,反倒是回想起这些年的往事。
进入闯军之后,虽然每日里都是跟着大军东西飘荡,但这些所谓的“流寇”给他们牛家的尊重,是什么地方也比不了的。
每逢闯营商议大事,闯王必然会邀请牛金星前往共议,李过和高一功还经常来拜访求教,就连年纪轻轻的牛佺,众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牛佺这几年在县城之中,低声下气的和衙役官差打交道,突然换个位置,还真是感慨万千。
牛金星怎么想不知道,牛夫人怎么想不知道,牛佺也是家中的成年男子,自己也不去问这些让家人难堪无趣的问题,不过他自己来说,每天晚上沾到枕头就是呼呼大睡,香甜的睡到早上,这就是他自己的感受,最起码活的心中舒服。
不必要半夜被自己的噩梦吓醒,或者是听到有人敲门就怀疑是县里的官差过来拿人,对牛佺来讲,这也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牛佺心中的忐忑和惊惧倒也去了几分,闯营对我牛家也算是不薄,我牛佺也算是闯军中的一员,出生入死也是应该的。
不过,牛金星为军师,倒还真是颇为的合适,因为牛金星在家读书的时候,对兵法战策的书籍就有专门的爱好。
牛佺坐在马车上胡思乱想,他身边的骑士们却都是紧张异常,连夜出营,没有月光的映照,漆黑一片,好在是有个向导前面领路,但这夜里面倒还好,天光乍现,没过多久,这些车队的骑士们,就看到周围有游弋的骑兵。
郝摇旗的马队都是聚拢在一起,而且他的马队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一直跟着郝摇旗,被打散的都是步卒,开封城内的兵马又不敢出来,那游弋在周围的这些骑兵身份就昭然若揭了,肯定是山东马队。
虽说过来是使者密谈,但在没有进入对方的军营之前,要是在外面就被对方的骑兵杀掉,那实在是太冤枉了。
小牛相公在马车上魂不守舍的想事情,可护送的那些骑士各个着急,都把刀枪抄在了手中。
但外围游弋的那些骑兵,最近也不过是靠到了百余步的距离之内,然后又是远去,倒是让人莫名其妙。
走到太阳升起,眼见就要午时,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的牛佺这时候却是累了,倒在马车上呼呼大睡,护送的闯营骑兵推醒了他,开口说道:
“牛书办,咱们兄弟也就是能送到这里了,差不多还有十五里的路程,就要你自己走了。”
牛佺揉揉眼睛,还没有清醒过来,听到这护卫骑兵这么说,顿时是吓了一跳,直起身来开口说道:
“你们回去,这些官兵会不会直接来抓我,万一半路上直接动手杀人怎么办!”
那骑兵头目转身张望了下,摇摇头开口说道:
“要是动手抓人或者是杀人,恐怕对方早就动手了,这一路上差不多看到了将近三百对方的骑兵。”
说到这里,这骑兵头目在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打了这么多年,老子就没有碰上这么古怪的官兵,看着比咱们闯营的马队都要精良。”
身为流寇,却说官军比流民的骑兵要强是古怪,偏偏牛佺听这个也不觉得对方的这话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太阳已经很高,尽管周围还有骑马的人远远窥探,可终究是比夜间有些安全感,牛佺心思的也稳定了下来,听到对方说要走,连忙的从马车上跳下来,拱手作揖的感谢道:
“多谢几位兄弟夜间的护送,还望回程一切顺利!”
“读书人的道道就是多,这都是咱们弟兄份内的事,客气甚么,这赶车的车夫是当地找的,他们认识路,你跟着走就是,接下来牛书办,你也要小心啊!”
那名护卫的头目笑骂了一声之后,开口叮嘱了几句,边上自有人给那车夫嘱咐,那两名车夫家小都是在闯营之中,自然晓得如何做,连连点头。
一切交待完毕,这护卫的头目抱拳点头,上马领着人朝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牛佺下了马车,跟着走了几步,两辆马车实际上不是用来载牛佺的,而是拉着车上的这些箱笼,都是在洛阳搜检的财物,虽然箱笼不多,可颇为的沉重,显然是贵重的金银财宝,要用马车来拉。
离开的护卫骑兵才消失在视线之中,牛佺双手在脸上揉搓了几把,感觉清醒了些,刚刚要上马车,却看到一直是远远在边上游弋的官军骑兵,朝着这边聚集了过来。
两名赶车的车夫开始还没回过味,等反应过来,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朝着来路就跑,在马车上的牛佺想要招呼都喊不住。
不过这牛佺倒是有些觉悟,索性是坐在马车上不动,这些聚拢过来的骑兵倒也颇为的有趣,一行人先去追击那逃跑的两名车夫,很快就是逼住,让那两名战战兢兢的车夫回到这边来。
牛佺看着靠近的官兵骑兵,也是有些颤抖,这可是他投入闯军后,第一次面对面的和官兵打交道。
一名正当面过来的骑兵距离这马车十步左右却也是停住了马匹,在马上客气的抱拳说道:
“这位先生可是那边来的?”
对方的和蔼态度,倒是让牛佺镇定了许多,而且对方言语含糊却指向明确,更是让他心中有把握了许多,这山东兵马,果然是等着他们去谈的,想抱拳,却觉得不太合适,连忙跳下马车来,依足了礼数行礼,客客气气的说道:
“正是那边过来,还请各位带路。”
本来这牛佺是准备用“军爷”这个词,后来硬生生的打住,心想好歹自己也是闯军的使者,可不能自己失了身份。
过来的这位骑兵对牛佺不卑不亢的态度也是颇为欣赏,当下朗声说道:
“既然如此,就请先生跟着我们走吧!”
话说完,拨转马头,小跑着到了马车的前面,慢慢聚拢过来的官军骑兵都是自觉地来到这马车的两旁,列成两队,看着还真是有些迎接的庄重。
此时在黄河岸边的李孟军营之中,却正在接待开封城过来的使者——开封府推官黄澎,这开封府的推官过来,目的倒也是简单,催促山东兵马前行,尽快到开封城下解围。
接待这推官的,却不是山东总兵李孟,也不是巡抚颜继祖,而是分守青州参将赵能,推官黄澎也算是个有担当的官员。
闯王李自成围攻开封城的时候,城中官员惊怖异常,还是他和巡按一起号召民壮守城,好歹是支撑到了陈永福率兵赶回来。
胶州营在赵皮寨的渡口大胜闯军郝摇旗部,这消息也传进了开封城内,开封城文武官员无不弹冠相庆,开封城之围有救了。
而且郝摇旗失败之后,闯营迅速的收缩了攻势,只是安排兵马在开封城的西门佯攻,本以为郝摇旗大败之后,山东兵马肯定会连夜的赶来,彻底的解围,谁想到这山东过来的援军居然是毫无动静。
城内的官员顿时是着急起来,这黄澎自告奋勇,趁着闯军集中力量攻击开封城一点,其他处防守空虚,和几名护卫的官兵一同偷跑出了营寨,连夜骑马朝着这边赶来。
说起来他们倒是和牛佺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只不过这几个人都是轻骑,速度很快,倒是比牛佺他们早到了些时候。
在山东文官和武将地位平等,甚至是武将地位高些,但在这河南地界,文官们还是有些优越的意识。
推官黄澎和参将赵能的身份颇为差距,不过黄澎一来是觉得自己文官地位高,二来也的确是心急,一见面,甚至连必要的礼节都没有,直接的大声催促道:
“赵参将,开封城尚被贼军大部围攻,危在旦夕,而贵部却踟蹰不前,莫非要坐视开封城和周王殿下危急不成,还是尽快行军,打破这闯贼的围攻之势。”
赵能是个好脾气的人,但这推官黄澎这般做派,却让他皱起了眉头,分守青州参将,青州知府见到他也是要恭恭敬敬的叫声将军,地方士绅见到参将赵能,甚至有跪地磕头的,赵能倒也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
青州参将,是李孟四大将里面民间评价最好的一个,但这老好人的做派,可不是让人蹬鼻子上脸的做派。
听到这黄澎如此的不客气,赵能心中也是火大,心想我胶州营从山东跑这么远的路程过来救援,你小小的推官见面之后连个感谢的词语都不说,反倒是恶声恶气的催促,哪有这等道理。
当下就是回复道:
“我胶州营远道来援,背河扎营本就是行险的处置,粮草辎重还都未上岸,怎么敢轻易行军,若是被贼军抓住了空当,有个闪失,那开封城是救援还是不救。”
若是赵能当年在贩卖私盐的时候,这番话肯定是说不出来,可这些年的地位水涨船高,也是统领万人的大将,这官腔打起来倒也是有模有样。
这句话毫无客气的顶回去,那推官黄澎被噎的够呛,这才是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自己可以吆喝驱使的,但方才那硬话已经说出来,再要说什么都是有些不合适,一时间有些尴尬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河滩边大营的左翼,是赵能自己的营帐,倒是赵能看着营内的气氛尴尬,同来的那几名开封城的军兵都是有些窘迫的模样,他倒是好心肠,开口招呼说道:
“各位连夜赶路,去喝点热茶,用些饭食吧!”
那几名军兵本就是觉得黄澎说话未免有些莽撞,自己这些跟着出来的都觉得不合适,在军帐内跟着丢脸,黄澎也是觉得表现不合适,当下开口说道:
“你们几个也是累的紧,快谢谢赵将军的好意,下去休息,等下叫你们!”
这几人连忙的谢过,跟着赵能的亲兵走出了营帐,一看这些人一走,黄澎连忙站起来又是一个大礼,开口说道:
“黄某方才催兵心切,言语上有些唐突了将军,还望莫要见怪。”
这文官倒是明白事,赵能笑着点点头说道:
“黄大人也是一心为公,本将也是理解,哪里谈得上见怪两次,莫要提了,黄大人也是没有吃过早饭吧,安排伙房给大人做些?”
赵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是带着笑容,可浑身上下都是微微出汗,让他打这个官腔实在是不太合适,这些话还都是袁文宏提前教给他的,城内来人催促兵马前行,赵能就是这个出面推搪的人。
这些打着官腔的客套话都是预备好的说辞,黄澎发火的时候有一套,若是好言好语的相求,还有另外一套来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