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在相互靠近的时候,开始要尽量的压住速度,免得到冲锋或者是冲锋之后没有体力,但闯营的士卒们,而且是那些精锐的老兵们,脚步不自觉的还是有些加快。
在前队的头目们都是声嘶力竭的吆喝,这次冲锋时赴死不假,但也不能白白的死掉,最起码,也要冲到对方的跟前。
几百步的距离对战场上的列队行进来说,并不是什么短距离,戚继光在他的《纪效新书》里面提到,战场之上的行军,要缓步走,十步就要停下,整理阵型,然后继续的向前行进。
双方一开始接近,看见对面山东的步卒迈着比自己这边幅度还要大的步子向前,很多人再等着对方的阵型出现溃散。
谁想到山东的兵马就这么大踏步的上前来了,鼓声单调的节奏,听在闯营的耳中是那么的刺耳。
这近乎整齐不乱的阵型,好像是山一般的压了过来,同样是在每个已经有了敢死意志的李、罗联军的将官士兵心中也增添了山一样的压力。
距离到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掌旗士兵停住了脚步,鼓声就在这大旗停住的之时,敲击了五个单调的鼓点之后,也是停止。
火铳兵和长矛兵同时停住了脚步,然后让对面闯营很是目瞪口呆的景象出现了,对方的火铳兵开始迅速的检查手中的火铳,做出准备的工作,而打着大旗的那名骑兵,则是拨转马头穿过火铳兵的阵线,一直走到长矛方队之中。
难道他们不知道战场之上,大旗不能乱动吗,这么一动,全军的士气和军心都会有巨大的浮动。
刚才闯营这边还真是有些骑术精强的骑兵准备上前斩将夺旗的,这下子真是目瞪口呆,不过前队的李、罗联军的兵卒们,脚步没有停下,依旧是大步的向前走去,马上就要接战了。
走在第一排的士卒看见对方举起的火铳,心中有些惊惧,不过还是强压了下来,尽可能的用平稳的步伐向前走着。
一百一十步,一百步,九十步,差不多每二十名火铳兵之间就有一名竖立火铳的士官,他们差不多同时的下令,平端火铳。
这就是开火的命令,漫长的阵线同时迸发出来巨响和硝烟,走在第一排的李、罗联军士卒没有有悬念的倒在地上一片。
九十步,还不是短促冲锋的距离,尽管没人给闯军的士卒讲过这个道理,但这些打老了仗的老卒们都是明白这个道理。
但眼下这样的情况,不能不冲了,这些闯营的士卒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举起手中的武器,朝着几十步之外的官兵,狂冲了上去。
第二排的齐射,第三排的齐射,流民的士兵们站着虽然松散,但前后的队列还是相当的紧密,冲起来没几步,前三排,甚至是第四排的流民士兵都是被火铳打翻在地。
他们的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依旧是继续向前冲,那官兵的火器犀利,这边要是慢了一步,官兵就多有一分装填弹药的机会,这边就要多死一名弟兄。
三排齐射完毕,让那些李、罗联军前队士卒惊讶的是,那些火铳手没有装填弹药,直接就是向后跑去。
李自成和罗汝才以及他们的手下军将,看着胶州营这样的表现,丝毫没有觉得好笑或者是庆幸,反倒是觉得心中忐忑,这些流民之中的大人物,多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孙传庭、洪承畴练出来的陕西精兵,卢象升督练的四万精锐,他们都是见识过,那也算是大明兵马最顶尖的存在。
可和对面的兵马一比,总是差了一分,先不说衣甲精良,在没有交战的时候,如何看一只军队的强弱,就是从他的队列行动来看,要是有序整齐,那说明平素里面训练的好,而且军官也能约束住下面。若是混乱那就不必提了。
看看对面的那些火铳兵,身后有狂吼着冲上来的流民士兵,可他们丝毫不慌乱,从容的从步兵方队的缝隙中跑回了步队的后面,这究竟是如何练的兵。
田见秀在左翼部队前面,现在他就是深恨自己的莽撞,对方如此的兵马自己居然还想着派炮灰冲下来,禁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郝摇旗,现在他们两个被编做一队,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都在山东兵马的面前吃了亏,所以被打发出来了。
“老郝,这山东的官军还真是了不得,居然这么了得,从前根本没听过朝廷还有这样的军队!”
郝摇旗自从失败之后,就一直是阴着脸皱着眉头,现在这眉头皱的更深了,半响之后才缓声的说道:
“比第一次见还要强几分,要是跟我打的时候,他们拿出这些力气来,我根本收拢不起那么多的兵。”
听到郝摇旗这么郑重其事的夸赞对面正在和自己交战的敌人,田见秀真是感觉别扭非常,不过张大了嘴想要反驳什么,却觉得郝摇旗说的也有道理,末了只能是长叹一声。
火铳兵跑回步兵队的后面,火铳兵的阵线距离步兵队十五步,他们跑回步兵队之后的时候,流民士卒的前队距离长矛方队还有四十步的距离,前排十二个方队,从右侧数第六队的千总把手中的斧枪高举了起来。
他身后的鼓手开始敲鼓,并不是那种连续的行军鼓,而是时间间隔差不多是完全相同的鼓点。
从这个营开始,其他各个营的千总都是举起了手中的斧枪,鼓点次第的响起,原本竖举长矛的士兵们放平了长矛,身体微微的前倾,左脚踏出并不收回,右脚在身后用力,步幅不大,不过左脚始终是在在前。
长矛兵们就这么一顿一顿的缓缓向前,但这样的姿态是便于随时发力和抵住对方。
对面李、罗联军的前队已经是冲到了跟前,这样打他们不怕,火铳是最让他们恐惧的东西,百步之外,和敌人还没有接触,就被对方打死在哪里,无论如何都让人感觉到不甘心和愤怒。
但不知道为什么官兵并没有在今天战斗之中过多的使用火器,很快就是让步兵队推进来上。
肉搏,流民的兵卒们绝不害怕,这样的厮杀和大明其他的官兵们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场,流民敢于拼命,官兵却没有这觉悟,从来都是胜多负少,既然面对面,那就冲吧!
可是到了跟前,李、罗联军的兵卒们才发现,对方的那些士卒表情和眼神中虽然没有他们的狂热,但却有同样的坚定,甚至这坚定还要有所超过。
双方碰撞在了一起,就在这瞬间,喊杀声和惨叫同时的高昂起来,面对平举向前的长矛,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兵卒们只能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撞上去,即便是对对面的钢铁丛林有所畏惧,想要后退,也要被身后的人挤上去。
布衣甚至是皮甲,都无法抵抗住长矛的穿刺,流民的兵卒们也有长矛,但长度却远远的不够,也有动作灵活的冲进了长矛和长矛之间的缝隙,他狂喜着刚要举刀劈砍身边长矛的时候,却被第二排,第三排长矛刺中。
李、罗联军前队的冲锋,就好像是巨浪一样,可胶州营的长矛方队则是海中的礁石,不管海浪滔天,如何的拍打,终究要在礁石上撞个粉身碎骨。
矛尖半尺,但套在长杆子上的矛套将近一尺长,即便是想要砍断矛杆,也是力所不及。
可这些前队的流民士卒冲的实在是太疯狂了,一名小头目手中拿着杆大刀,一直是跟在后面,前面的几名同伴或者是被冲到跟前被长矛刺死,或者是直接被他推挤着上前,挂在了长矛上。
战场之上,生死搏杀,即便是在胶州营久经训练的兵卒,也不是能一直恒定的做战术动作,有的长矛从身体中抽出的不及时,有的则是被隔开,空隙渐渐的出现了,这名曹操军的小头目,看着前面已经是出现了缺口。
手中的大刀也是前伸,直接当个短枪和木棍来用,朝前冲了几步,大刀左右乱砍,顿时是砍断了两根长矛,又是拨开第二排刺来的长矛,眼见着就要到了对方跟前,这种阵势,只要是打开一个口子,那就会被整个的打开。
可刚向前走出一步,猛然觉得小腹部一阵刺痛,这痛苦立刻是让他浑身上下的力气瞬间都被抽光。
但他的感觉还是很清晰,能感觉到对方的刀或者是别的什么在他的肚子里一划,剧痛,甚至疼的他连喊都喊不出来。
这小头目手中的大刀拼命的想要朝着身下砍,可身体就好像是僵在哪里一样,第三排的长矛盯住了他,狠狠地刺了过来……
许多冲进长矛之中,想要更进一步的流民士卒们都是在阵中扑倒,杀死他们的不是长矛,同样的,也有身形灵活的流民士卒想要顺着长矛之间的缝隙滚过去,同样是不行,杀死他们的同样不是长矛。
胶州营的火铳兵并不是打完火铳之后,就躲到长矛方阵的后面去,他们在胶州营的体系之中,火铳兵的军饷要比长矛兵高,同样的,他们的地位也是要稍微高一些,这年代的火铳射击并不是现代那么简单。
从装填弹药到射击,有二十几个步骤要进行,比起长矛兵的训练,显然是复杂了很多,不足百步的射击,对心理的镇定要求也是很高,在胶州营之中,凡是充当火铳兵的,一般都是老兵。
这些人拿着较高的军饷,除却火铳的射击之外,他们还有一个人物,就是作为短兵器肉搏兵种。
火铳兵除却火铳,都是腰间佩刀,他们是整个胶州营步兵体系的远程攻击,也要在近处保卫胶州营的长矛兵。
方才三排连射之后,跑在最后面的火铳兵把火铳交给了同伴,抽出身边的刀剑钻进了长矛的场面,他们匍匐着,躬身,拿着刀剑去钻到前面杀死专注于长矛的敌人,也同那些进入长矛阵列的敌人进行搏斗。
王大、王三是兄弟两个,青州府沂南县葛沟店人,他们家本来有兄弟七个的,就是从大到七,穷苦人家不认识字,就是按照这个排行当做名字,不过他们的父母和剩下的五个兄弟,都在饥荒之中死了。
他们家也有几亩地的,可那几年是颗粒无收,这地也是距离水源不近,灌溉也是麻烦,即便是想要卖地给人,地主们都不要,而且王大清楚的记得,当时他们那个村子还有邻村,从前的富户和地主也是全家的破产,境遇并不比他们强多少。
官府没有丝毫的救济,渐渐的村里开始有饿死的人,有人想要出去逃荒,但悲哀就悲哀在,已经是饥饿到这样的地步,就逃荒也走不远,没有离开村子多久,就饿死了。
这样的景象让人绝望,同村的有户人家在孩子饿死后,没有把孩子埋掉,而是吃了,实在是饿极,村子周围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但那家的两口子吃完之后,也是疯掉,跑出村子,死在了路边。
王大当时和自己的弟弟说道,若是忍不住了就把他杀了,然后尽可能的走远,找个活路。
接下来或许是他们的幸运,葛沟店在通往沂州的附近,又相对偏僻,被贩盐队看中作为一个中转站。
那时候李孟的势力不过是莱州半府而已,贩盐队到各处要设置什么点,都是以置办产业的名义进行,这也是后来屯田田庄的雏形基础,既然来到当地,就要尽可能的笼络一批人手,当时山东各处都是的大灾。
这种整村等死的情况不多见,却也不稀罕,贩盐队当时的能力,也只能是救自己能救的那些人。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王大王三兄弟两个有了口饭吃,不用饿死或者是更凄惨的情景,按照地契算成了李孟的佃户。
等到屯田田庄建立起来,王大王三也成了屯田户,后来又是被抽做了庄丁出身的士兵,他们两个这种无依无靠的光棍汉,胶州营一般是除却管饭的同时,按照老兵的三成来发放军饷。
这几年下来,兄弟两个还真是攒了笔小钱,胶州营之中的赏罚军功,屯田户庄丁出身的兵卒,在积累一定程度的军功之后,就可以成为平民身份,并且会在屯田田庄中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王大总是和王三念叨,说是要积累军功,让弟弟退伍回家,娶个老婆,给老王家传宗接代,要知道,胶州营退役的兵卒,在地方上可是抢手货,殷实人家可都是争先上门结亲的,而且你的产业在税赋各个方面都是有优惠。
在胶州营之中,积攒军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一来是胶州营的部队是各军轮战,二来是山东兵马一直是保持着某种低调,对外的征战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
而且抽丁为兵,胶州营实行的相对较晚,王大、王三这一类的人加入胶州营的时机,以及他们新兵身份,都是很难有什么机会。
不过王大和王三还是一直朝着积攒军功,然后一人退伍成家的目标努力,为了这个目标,王大还主动的报名成为火铳兵,并且主动要求在近战的时候,参与肉搏,这可是军功翻倍的。当然,战死的几率同样是增大。
在长矛方队第一排的王三在战斗开始之前和之后,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战场上的景象再怎么血腥,总觉得比起当日全村等死的那种惨象,要平和许多,王三竖立着长矛,按照鼓点的节奏缓步向前。
每次战斗的时候,王大总是尽可能的站在自己弟弟的前面,王三看见自己的兄长,也会觉得特别的安心。
火铳轰然响过,然后王三弯下腰双臂握着长矛,看着前面冲来流民士卒,王三不怕,反倒是隐隐有些兴奋,终于可以杀人,只要是杀死眼前的敌人,战斗结束后,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军功。
等功劳积攒够了之后,自己可不能先走,小时候还记得爹娘说过,要是结婚成家都是从大到小,这机会就让自己的哥哥。
身边身后都是同伴,王三的心不慌,手中的长矛刺出收回,面前的敌人只要是被刺中,立刻是惨叫着倒了下去,每刺死一个,王三心中就越发的高兴一些,距离他们兄弟两个目标越来越近。
长矛在平刺,但长矛的下面并不安宁,李、罗联军的前队步卒不能后退,因为身后的骑兵除却第二轮冲锋之外,还有督战队的功能,后退者斩!!
但官兵的长矛阵线,实在是太棘手了,拿着兵器冲到跟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几根长矛,而且还是十几尺长的长度,根本够不着对方。
匍匐着在长矛底下爬着向前的人越来越多,火铳兵们把火铳交给后队,抽出身上的刀剑,也是进入了长矛的底下。
王三尽管专心的刺杀着面前的敌人,却也渐渐的有些分心,隔着几个人,同在一排的战友,突然间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尽管后排的人立刻是补上,但人人知道敌人不光是来自对面,下面也有危险。
临敌经验不足的王三更是有些紧张,被对面扑上了敌人差点砍断了矛杆,好在是身边的队友出手解救,即便是这样,王三还是忍不住看着身下,生怕有人冲过来。
越怕什么就是越来什么,能看到一个一名流民的士卒拿着刀在地上飞快的爬了过来,王三心中惊慌,可也知道手中的长矛不能下刺,就连身后的同伴们都不能下刺,长矛兵的队形,为了长矛的施展,人和人之间也有空隙,为了让这样的空隙补充,必须要四排或者是五排的长矛兵一起向前平举。
如果有长矛斜下的刺杀,就会立刻有空当出现,若是有这样的情况出现,那可是违犯军纪的大罪。
看着那人越来越接近自己,对方的刀反射着长矛缝隙透过的日光,眼看着就要到了自己的跟前,他的刀已经是举起来。
这一刻王三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刻,听见身前一声惨叫,再低头一看,那名流民士卒已经被一名火铳兵扑到了一边,用刀抹了他的脖子,这名火铳兵很是敏捷,一个翻身,王三却看见了,这是自己的哥哥。
“下面有你们的战友,你们的敌人在你的面前,平举长矛!不要低头!!”
在阵列右端的营千总也是挥舞着斧枪在战斗,在战斗的间隙,他还是大声的吆喝着,让自己的部下不要分心。
王大在长矛矛杆的下面进行所谓的“老鼠战”,大家都是匍匐和弯腰,不管是官兵还是贼兵,双方的动作都是迟缓和变形,但血腥和残酷比起头上的厮杀来说,甚至还有所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