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腿虽然止住了血,但我没带着伤药,伤口只能一直红肿着,就算尽我所能,也只是让伤势恶化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所以蛟爷一直是坐着。
我无法分辨蛟爷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全叔也僵在了那里,没有说话,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而蛟爷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开口,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七哥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道:“既然蛟爷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先去叉点鱼。”说着,转身就走到船头了。
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感觉却有点奇怪,刚才蛟爷的话,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蛟爷说了南洋,没有再提还愿的事情,看样子好像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不由想起之前他说的事情,如果还愿的时间一过,不知道阿娣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起被困,这件事情却是最让我焦虑的。
几天之后,我们已经逐渐习惯浓雾的伴随。它仿佛是在跟着我们的船走,虽然依然如影随形,但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让我们惊恐。我们的视野范围不知何时已经能看到船外大概十丈左右的距离,这点距离对于好像没有尽头的大海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至少那种强烈的压抑感和方向感完全封闭的痛苦感觉减轻了很多。
之前我最为担心的食物和水的问题,在淘海客眼里,反而是不在话下的简单事情。七哥教会了我们使用鱼棱在海里叉鱼,船边的海里总是可以看到着各种各样的鱼儿,有的细如手指,大的足有大腿粗细,蛟爷告诉我们,这都算是小的,海里有许多鱼动辄上千斤。叉鱼是一个技术活,每每看到鱼儿就静静跟着船边游动,仿佛静止一样,但在朦胧的雾气中,一叉下去总是落空,蛟爷又告诉我们许多窍门,比如要往眼睛看到鱼的位置偏一点的地方扎下去,这样反而容易得手。
我学的比黑皮蔡和全叔要快的多,这两个家伙冒坏水捅人倒是厉害,但捕鱼这种事始终笨手笨脚的学不好,全叔有两次还差点把鱼叉给掉进水里去,被蛟爷大骂一顿。
很快七哥和我就成为船上捕鱼的主力,经常就是我们两个在拿鱼叉不停的叉鱼。我始终有一种极度不安全的感觉,这样努力打渔,只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变得更有用,想努力成为船上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
而饮水的问题是蛟爷想出的办法,他让黑皮蔡把邱守雄的把那个精致的皮箱给拆了,用里面贴着的那层透明的油纸和船上存留下来那个阿娣的碗,利用炎热的天气,可以制造出一些淡水,这个办法让我心生佩服。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慢,一天也制不出一满碗水出来。不过好在船上人不多,又严格控制大家的饮水,再加上抓到的鱼大多是生吃,鱼肉里的汁液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干渴的感觉。
对于完全没有这种悲惨经历的我来说,其他一些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反而是更加要命的。那就是船上的人的改变,信心和希望如双手捧起的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流失,而一些我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悄悄滋生,也许是因为蛟爷那句奇怪的话,也许是因为钟的态度。
虽然蛟爷说我们一直这样顺着洋流走,一定能到达南洋,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船到底漂流到了什么位置。我首先发现奇怪的地方就是这片海水,现在正是盛夏,但是海水却像刚融化的雪水一样冰冷,我们晒着太阳的地方热得流汗,贴近密舱底,就觉得冰冷。而且海水的颜色比经前见到的颜色要深很多,带着深沉的黑灰色,连海和周围的雾气颜色都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整个世界变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盯着海水看的久了,我会有一种错觉,我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一张版画。
我悄悄把我的感觉告诉了七哥,他说他和我的感觉一样,说完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阿娣,这个姑娘在第三天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但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高烧打滚,只是有时候会坐在船边,对着海面发呆。
让我觉得惊异的是,船上艰苦的生活仿佛没有对她产生太多的影响,甚至她的一头长发变的更黑更亮,看着她坐在船边面朝大海半浸在雾气里的背影,有一种让人心颤的妖异美感,仿佛她就是主宰面前这片灰暗海水的女神。
出事之后十天。出现了新的问题。
因为之前粮舱底里的刀鱼干被烧掉许多,能吃的都被我们抢出来了,里面只剩下一些无法食用的,这些用盐渍过的鱼肉本来是很难腐烂的,但被血水和雨水浸泡过后,这些残存的无法食用的刀鱼干开始腐坏。再加上我开始学打鱼时,怕没有吃的,叉上来不少的鱼,都堆在船上,它们在炎热的天气里也开始变质,船上逐渐变得臭气熏天。直到阿娣说好臭的时候,我们才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烂掉的鱼肉全部扔进了海里,其他能吃的都用棍子穿起来,架在船板上,希望能够尽快风干。
烂掉的鱼干扔进海里后,却引得海面一阵骚动,很快就引来各种各样的食肉鱼,我们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些追逐着刀鱼干的鱼,有石斑鱼,魔鬼鱼,鲈鱼,一拨一拨的,争先恐后围上来争食,我忽然想到,如果人被扔下船去,这些贪吃的鱼是不是也会群起而上,把尸体给吃掉?这想法让我有些恶心,赶紧从脑子里赶走。
七哥从中捉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大鱼,大概有三十斤的样子,他让我将鱼剖出来,把没吃完的鱼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放在船板上风干,之后继续转身去捉。
但是之后却没那么好叉了,原本靠近船边的鱼群突然仓惶逃窜起来,海里的状况似乎变得不太一样,没过多久,从深深的海底下面,传来以前在船上曾听到过的那种声响,就像是巨人从海底走过来,发出巨大的脚步声。接着一团黑影逐渐从海底浮起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转过身,发现阿娣正趴在残缺不齐的船舷上,望着渐渐靠近的阴影,一脸的期待。
黑影逐渐接近,透过海水,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像一只放大了的魔鬼鱼,两边伸出去展开很大的两翼像翅膀一样扇动,巨大的头部上面圆睁着两只黑沉沉带着怨恨的眼睛,下面是一张尖尖的大得不成比例的嘴,一张开嘴显得它的整个身体就只有嘴巴这一个器官,大嘴里上下两排全是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的牙齿。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大嘴,将面前的大小鱼包括海水全部吞进去,然后有海水从牙缝中喷射出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东西,什么鬼啊神啊的惊悚度完全不能跟眼前这个诡异巨大的东西相比,而且这是我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原来福昌号没有毁掉之前见过的那个黑影。那个大得可怕的黑影子,以前在风暴来临时,出现过好几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瞳孔放大,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远离船边,想要离这个鬼东西远一点。其他人和我反应差不多了,只有蛟爷忽然说了句:“它比十五年前更大了。”
我奇怪起来,问道:“蛟爷,这是什么?你见过?”
“吞噬兽。”蛟爷说道,“被那些食肉鱼吸引来的。传说它身体的一半就是自己的嘴,它吞噬一切经过所遇到的活着的鱼或者海藻,这是从很久远的上古时代侥幸存活下来的怪兽,它的身体除了外面的皮肉,其他就只有一张大嘴和一个不断长大的胃,它一辈子都只吞噬不排泄,它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的吞食中长大,直到最后因为吃得太多身体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而把自己撑死。”
“这是一种鱼吗?”我问道。
“不是,其实只是很多的小虫子聚集起来的,沿途吃光所有的东西,千万不要把手伸到水里去,让它们吃光船附近所有的东西,它们就会走的,它们不吃木头。”
我点头,蛟爷又道:“这东西又出现了,那艘船应该就在附近,看来,海神把我们带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十五年前,当蛟爷他们来到这片海域,碰到这艘奇怪的船的时候,同样也遇到过这东西。
如今已经十五年过去,在这片大雾中,海流似乎将我们重新带回了这片海域,蛟爷说,也许这是一个巧合,十五年一变的洋流正好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重新带入了这个奇怪的海,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这是神迹,是海神将他们带了回来,给了他们还愿的机会。他看向阿娣,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只要跟着洋流走。我们就一定能到那艘船,这和十五年前一样,现在你们看到了吧,不用怕了吧。”蛟爷道:“这吞吃兽,就是海神让我们安心的信号。它在保佑我们。”
说着他大笑着跪了下来,对着雾气开始祷告。
我和七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黑皮他们,黑皮蔡就道:“蛟爷,可是您还了愿之后,海神负责不负责把我们送到南洋?”
蛟爷道:“海神一定会保佑我们。”
我不置可否,真的是这样吗?连人都不能相信,我如何相信虚无缥缈的神话,但是也没有办法,看这蛟爷的样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们等着吞吃兽吃完这些鱼类,也不敢继续往下看。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时间过的又漫长又短暂,船身时而震动,好像是虫子撞上了船底。但是,慢慢就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哥喊了一声,我们探头,就发现海下面那个恐怖的家伙已经不在了,但是船附近的海面上不停涌上了紫黑色的汁液,看上去非常恶心。
惊疑之下,大家仔细检查了海面,以确定那家伙真的走远了。除了海面上浮起的那疑似吞噬兽血液的紫黑色汁液之外,吃水线附近的船体发现了许多蠕动的黑色虫子。七哥抓了两条上来,每一条肉滚滚的都有小指那么粗,嘴巴很小没有脚和肢体,全靠身体的蠕动爬行,难道是吞噬兽的原型?蛟爷说的虫子。
我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全叔却马上说等一下,这东西能救我们一命。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道:“来日方长,也不知道海神还要带我们多久,这个虫子肥大的很,扔了可惜,不如用它们当鱼饵,说不定能会钓到大鱼。”说完压低了嗓音:“蛟爷现在已经魔怔了,他的话不一定能听,我们得自己留点儿神。”
我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心中暗叹。
这件事情之后,蛟爷就什么都不管了,每天只管在船头祈祷,似乎觉得已经万无一失了,只要等在船上,海神就会带他到达想去的地方。
可是海神不肯提供食物,一切都得我们自己去叉,但是奇怪是,自从吞食兽游过之后,我们船四周再也看不到什么大鱼,似乎这片海域的鱼被吃光了。几天之内,我们什么都没有叉到,最后连小鱼都看不到,气的黑皮蔡直骂娘。
最后想起船上找到的那些虫子,万般无奈之下,于是把上次那些黑漆漆的肥大虫子钩住扔进海里钓鱼,然后把渔线拴在船舷边上。
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提起一条鱼线,居然钓上来一条非常奇怪的大眼鱼。这条鱼大概有十多斤的样子,和我们之前所看到的任何鱼都不一样,它浑身雪白,而且没有鱼鳞,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睛非常的大,而且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是深紫色。我又去提其他的几条鱼线,居然都有收获,而且全是这样的鱼。
这种奇怪的鱼看起来似乎很好吃,本来对鱼肉已经失去兴趣的我感到胃里的火烧感觉,饥不可耐的赶紧把鱼剖开,却发现鱼肚子里鼓胀胀的全部是金黄色的鱼卵。
我尝了一点点,发现味道非常的鲜甜,那些鱼卵大概有米粒大小,吃起来很有嚼头,像是橘柑一样。而且这种雪白鱼肉的味道,是我们一致公认吃过这么多海鱼里,最鲜美多汁的。
这是上船一来,我们吃的最开心的一餐,大家都食欲大发,放纵了一回,每个人都吃得肚子鼓胀,吃饱了后大家身上似乎也有了活力,话也多了起来。我想,这是好兆头。
当天晚上,我因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而在后半夜醒来,头顶上满天灿烂的星星,凉爽的海风让我觉得嘴里一阵发干,我忽然生出一个的念头,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杯温热的茶水饮用,不知该有多美好啊。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不去,就在我正幻想着茶水的甘美时,忽然发现手边真的出现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我伸手拿起来,感受到手里茶水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正准备喝上一口,忽然下意识的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在福昌号上,怎么会有茶?而且浓雾消散了吗?为什么我能看到星空了?这个念头一起来,我猛然惊醒过来,然后就听到旁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朦胧中的雾中,船舷另一边的阿娣轻轻爬起来,慢慢的像是随着音乐节拍在跳舞一样走着路,她伸出双手跳过船板上的压舱石时,感觉就像她在飘逸地飞翔,她悄悄地像是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我在星光下睁大着双眼看着她,她的脸明明是对着我的,但是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就好像却我视而不见,这景象让我觉得万分恐怖。
阿娣就这样注视着我,表情呆滞却带有一丝诡异的安详快乐,好像睡着了正在做着一个美妙的梦一样,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睁大着,闪动着像星星一样的光芒。最后她似乎是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的身边,慢慢地走到船舷边,向天上伸出双手,嘴里喃喃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就这样边念边爬上舱板,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去。我大骇之下,赶紧上去抱住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挣扎,对我幽幽道:“岛!岛!”
阿娣的声音很奇怪,我顺着黑皮蔡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呆住了,黑暗中居然有一团发着荧光的绿色,我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那绿色似乎很远,但在这黑蓝色的海水中还是格外打眼。难道真的是个岛?
可是这岛,怎么会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