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律师可是董事长身边的律师,那家公司是哪一家来着?”大婶一时间也想不起。
其实村里家家户户都知晓,杜书记的父亲可是有名的律师,更是在一家公司里为董事长效力工作。早些年退休的时候,那位董事长派送了丰厚礼金,就连其子杜书记结婚之时,也是送来贺礼道贺。
杜书记家的气派洋房,就是在杜律师在进入那家公司后建成。
听闻,那家公司从事酒店业,宜城业界也很有名气。
“是林氏锦悦!”身旁的小女儿却立刻道。
的确就是这家林氏锦悦!
而杜家前一刻刚送走了一位,下一刻又迎来了另外两位——
杜律师这次不曾有迟疑,他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人,“席原少爷……”
当年顾母嫁给林父,有过一段短暂的商业联姻,后来两人和平离异分开。但是在这期间,杜律师每次见到顾席原,也总是会呼喊他为“席原少爷”,今日再次相见,仍旧不忘当年。
顾席原的到来,让杜律师亦是感到意外,却因为今日接二连三有人到来,也不再诧异,“您也来了……”
顾席原一听到这个“也”字,他立刻发问,“蔓生也来过这里?”
杜律师此刻也没有再可以隐瞒的,“是,大小姐来过了……”
“她是什么来的?”顾席原又是追问。
杜律师回道,“凌晨三点不到。”
顾席原仔细一算时间,凌晨三点不正是她离开舅舅冯启振家中之后?虽然冯启振派人将她送回家中,可她没有进入,而后又立刻前来此处。
她为何会来,又为何会找上杜律师,这个时候已经一清二楚,顾席原却是心中一颤,他不想去认同,却也不能够,沉声说道,“所以,当年北城的事,她都知道了……”
杜律师却是一惊,“席原少爷,难道您也知道?”
顾席原此刻也有些愕然,“还有谁过来了?”
难道继林蔓生之后,除了他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也来过这里?更甚至是比他先到一步?
杜律师觉得这太荒缪,本想一辈子都要隐藏的真相,却发现根本就没有瞒住,而且知晓的人竟然这样多,“是那位保利尉总——!”
是尉容!
果真是他!
……
顾席原也已经料到是他,除了他,还有谁会到这里……
“他在半个小时之前走的!”杜律师又是回道,摇头喃喃道,“董事长,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了!”
“哈——!”顾席原却笑了,他的笑声这样痛心疾首,这样怅然疯狂。
杜律师怔怔听着那笑声,而何佳期原本没有进入洋房内,她撑伞在前院门口驻足等候。
突然听见那惊心笑声,她忍不住上前,当她接近后,却听见他喊了一声,“上天造孽!”
“她的父亲这样对待她的母亲,而我竟然也走了同一条路,对她做出同样的错事——!”顾席原悔不当初,他的笑声凄厉,“我真是造孽——!”
何佳期还撑着伞,可是她的步伐却因为惊然而止住!
他在说什么……
林父和林母,他和她?
同一条路,同样的错事……
何佳期想到这一切,上一辈纠缠至这一辈,让她忽感一阵寒冷。手一下没有握紧伞柄,寒风一下吹来,那把伞吹落在地。
怎么能够是这样!
林父竟然将林母送上别人的床,从而生下了林蔓生?
这太可怕,这实在太可怕!
“你为什么不说!”何佳期一下抓住他的手,她颤声喊,“席原,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告诉她,也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就不会是……”
“我要怎么说?怎么去告诉她?我又怎么能想到会是今天这样……”顾席原料不到许多事,比方说林父会对林蔓生如此冷酷绝情,父爱最终竟淡薄如纸。
就在此刻两人凌乱的话语中,杜律师忽而想起那位尉总,就在他离开之时,他忍不住亦是追问他:既然您都知道,为什么隐瞒不说?
可他不曾回答,只是踏着飞雪离去。
雪中,依稀传来他一句:是我赌输了。
……
已经是午后近四点——
这个早晨从一开始就不太平,林家这边因为林蔓生的不知去向,林书翰等人纷乱寻找。此刻唯一可以知晓的是,尉容以及顾席原两人先后找上了杜律师。
可他们在离开之后,又是音讯全无。
眼看着下午四点即将过去,新华学校又要迎来放学,赵妈照旧前往接送宝少爷。
而宝少爷全然不知晓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坐上回家的车高兴喊道,“今天林阿姨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会陪我堆雪人!”
赵妈却无法回答宝少爷的话语,因为林蔓生依旧不知去向。
林书翰几乎在宜城翻了个遍,但是哪里也找不到林蔓生,他一路开车来到了高速入口处。前方就要离开宜城,通往其他城市,他一下将车子在收费站附近停下,仓皇下车后,朝着那一片无人的飞雪大喊,“姐姐——!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却仿佛,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林蔓生。
……
飞雪漫天,宜城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都要更为寒冷。
这里是宜城管辖下的县级市。
府城这一片的地界实在是荒凉。
一到冬日里,就更加寒冷。
枯草不生,不见苍翠绿色,一眼望去只有灰败。可天空却好似亮的出奇,一抬头去瞧,就感觉有冰晶落下。
落在这片荒野,更仿佛是要淹没这世间所有。
呼——
呼呼——
不断喘息着,呼吸有些急促,却又如何缓慢。
就在这片白雪覆盖的荒野之中,一道身影默默行走着。
那是一个孤单而行的女人。
她的脖子上,裹着厚厚的红色围巾。她的身上,外套更是拢得严实。她双手环着自己,默默在雪中行走。
这一片荒地是私人所有,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前来。
又因为听闻这里即将要开发,所以已经圈地规划,下雪时候人迹罕至,竟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
可偏偏就在这片雪地里,那道身影不断在行走。
无人知晓她何时到来,又在此处走了多久,更需要多久才会离开。
只是她落下的长发,披散在肩后,早已被飞雪覆了满头,黑发也成了白发。
走了一段后,大概是因为疲惫,所以她停下不动。
远远望去,竟像是一个雪人。因为她穿着的白色外套,又戴着红色围巾。可等她再一迈开步伐,又如雪人开始行走。
雪,一片片落下。
落在她的发梢,她的眉眼,她的唇上。
她不断的呼吸着,喘着气,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只是往前方,沿着荒野之地绕着圈而行。仿佛这般,就能找到一个尽头,找到一个突出重围的尽头。
呼——!呼——!
呼吸声变得这样急促,急促中眼前开始模糊,那些风声在肆虐,带着钩子一般勾起人心中最沉寂的往事。
她停下步伐,看着这片荒野,耳畔却响起当年祖父林道昌遗言。
——我死后所有房产,银行账户财产,全都转授给我的几个儿女。相关分配配额,会逐一告知。其中府城城内一千余亩的所有地契,都转到长孙女林蔓生名下。
——地契转授给长孙女名下后,待其成年后作为嫁妆随嫁。否则,不得支配转让出售。
——蔓生,爷爷把这一千多亩地留给你,希望你小心珍重。不管发生任何事,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切记不要将地皮转让出授。除非实在不得以,你自己自愿的情况下。这是爷爷唯一的要求,你万万切记,不可违背。
这一千多亩地皮,让她成为林氏长千金。
也让她成为爷爷最疼爱的孙女。
她不卖,谁来劝说都不卖。
哪怕是天价,哪怕是家人甚至是父亲想要打地皮的主意,她都不肯动摇。
因为——
因为这是爷爷疼爱她的证明,这是她的人生里,为数不多却所拥有的疼爱。
她突然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眼前变得愈发模糊,那临终遗言被散去,更多的凌乱话语却跳了出来,不断的盘旋,充斥在她所有的人生里。
——你要是在这个家不满意,那就回自己家!
——我林家栋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那是父亲的声音……
——蔓儿喜欢画画,以后妈妈陪你在家画吧。
——蔓生,不要争,我们不争。
——怎么办……我的蔓儿……以后谁来养你……
那是母亲的声音……
他们都在朝她喊,他们不断在对她说,那些所有的话语,勾勒出近三十年来的人生。
过往一切,那些曾经以为是爱的刹那间,原来真相其实是这样。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从来都不讨父亲喜欢,为何母亲总是这样担忧,为何祖父宁可将她一千多亩地皮留给她,却也不留给别人……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孩子。
因为,那些所谓的爱里,父爱是厌恶是憎恨,母爱是欺骗是忧愁,祖父的爱是怜悯是同情……
那些的人呢?
他们的爱又是什么?
都是虚妄,都是假象……
寒风迎面而来,疼痛让她闭上眼睛,她一下踉跄了步伐,整个人也栽倒在地上!
飞雪洒落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雪的滋味,原来只有苦涩。
原来,这一切不过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而已……
她跌坐在地,竟是无法起身,此刻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这漫天飞雪。
一阵头晕目眩,她像是再也无法站起,几乎要败给这个残忍而又荒凉的世界……
可是头顶的雪,却突然止住,尝不到雪的苦涩。
她缓缓睁开眼睛,去瞧向那一片天空。
黑暗被划破一道光明,直至慢慢占满她的眼底,却是一把伞撑起在她的头顶。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通透,雪光中竟是晃眼。
她的目光随着这只手,怔怔望了过去。
下一秒,对上一双深邃双眸,犹如摄人魂魄的无底洞,他正望着自己,雪中倒地不起的她。透过这双眼睛,她这才看清自己的身影,这样潦倒这样凌乱,是这样一个战败的败俘。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扬起一抹笑,“是你……”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人,来看她的懦弱失败,来看她的落魄不堪。
“尉容!”她喊了一声,似躲不开便更要认清。
他撑伞而站不出声,只是望着她。
蔓生轻轻笑着,朝他问道,“你又是来嘲笑我的?”
他却只是站在她的面前,那把伞撑起不动,任由寒风凌冽呼啸,任由雪霜不断降下,像是一株不会倒下的常青松柏。他出现的太刚好,他现身的太赶巧,在这样一个败北时刻。
她等待着他的嘲笑,就像是往常一样的嘲笑,怎样都可以,她全都无所谓。
她唯有微笑沉默,瞧见忽然他动了动唇,那男声终于传来,却是久违而突兀。
可他只是低声说,“下雪了,你出门忘记带伞。”
刹那间整个人像是被冻结,眼眶却猛地一红,那抑制不住的液体,快要飙出眼眶。她宁可他用最狠最绝的话语狠狠嘲笑奚落,也好过此刻虚妄假意的关心。
忍住。
她拼了命的告诉自己要忍住。
忍到眼睛刺痛,痛到再也看不见这个世间任何一抹颜色,却也不愿意,更不能够在他面前……
这个世上,唯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
可是轰然一下,眼眶里一颗东西完全不听使唤掉了出来,她想要收拾都不能够。
神佛也都是骗人,听不见她的哀求祷告。
谁能告诉她。
人为什么要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