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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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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易遥在把词典伸向唐小米的那一刻转头看一看的话,她一定会看见在自己身后的齐铭,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漏风的房间里燃烧的蜡烛,来回晃动着,在最后的一瞬间熄灭下去,化成一缕白烟消失在气流里。

07

黄昏时寂寞而温暖的光线。

嘈杂的放学时的人声像是海水一样起伏在校园里。

风吹着树叶一层接一层地响动而过。沙沙的声音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齐铭擦过易遥身边,看也没有看她,径直朝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易遥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下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易遥望着转过身来的齐铭说。

“过分?”齐铭的脸被夕阳覆盖着,有一层昏黄的悲伤的色调,“你觉得仅仅是过分而已吗?你这样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

齐铭背好书包,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回过头来,“你不觉得其实你自己,也是很恶毒的吗?”

08

在还是很小的时候,大概小学四年级。

有一次在学校的游园会上,齐铭和易遥一起在一个捞金鱼的游戏前面玩耍。易遥探出头去看鱼缸里的金鱼的时候,头上的发夹突然掉进了水里。

齐铭什么都没说,就挽起了袖子把手伸进鱼缸里,在水底摸了几下,就捞出了易遥的发夹。

那个时候是寒冷的冬天,齐铭的手臂从水里抽出来的时候在风里被吹得通红。

而现在,他也像是若无其事地把手伸进水面一样,在无数词语组合而成的汪洋里,选择了这样一枚叫做“恶毒”的石头,捞起来用力地砸向自己。

易遥把书一本一本地放进书包里,扣好书包扣子的时候觉得脸上很痒。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一手湿答答的眼泪。

易遥飞快地抓起书包,然后朝学校门口用力地奔跑过去。

跑到停放自行车车棚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推着车子出来的齐铭。还有站在他身边的顾森湘。

易遥站在齐铭面前,擦了擦汗水,没有丝毫退缩地望着齐铭的眼睛说:“我们一起回家。”

不是“我们一起回家吗?”

也不是“我们一起回家吧。”

而是“我们一起回家。”

就像是背诵着数学课本上那些不需要被论证就可以直接引用的公理。自然而又肯定地说着,我们一起回家。

易遥的手用力地抓紧着书包。

齐铭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易遥,说:“你先回家吧。我还有事。”

易遥没有让开的意思,她还是站在齐铭的面前,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齐铭,抓着书包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没有血色的苍白。在那一刻,易遥前所未有的害怕,像是熟悉的世界突然间180度地水平翻转过去,面目全非。

顾森湘看着面前的易遥,心里有些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难过。她抬头看了看齐铭,说:“要么我先……”

齐铭摇了摇头,把车头掉了个方向,朝身后伸出胳膊抓起顾森湘的手,轻轻地用力一握,“我们走。”

09

曾经被人们假象出来的棋盘一样错误的世界。

江河湖海大漠山川如同棋子一样分布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而你只是轻轻地伸出了手,在世界遥远的那一头握了一握。于是整个棋盘就朝着那一边翻转倾斜过去。所有的江河湖泊,连同着大海一起,所有的潮水朝着天边发疯一样地奔腾而去。曾经的汪洋变成深深的峡谷,曾经的沙漠高山被覆盖起无垠的水域。

而现在,就是这样被重新选择重新定义后的世界吧。

既然你做出了选择。

既然你把手放在了世界上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

10

易遥把自行车拿出来,才发现钥匙忘记在教室里了。

她把车放回去,转身回教室拿钥匙。

学校的人已经渐渐散去了,剩下很少的住读生人打闹着,穿过操场跑回寝室。

易遥刚刚跑上楼梯,迎面一个耳光用力地把她抽得朝墙壁上撞过去。

一双闪亮地镶着水晶指甲的手又甩了过来,易遥抬起头抓住抽过来的手腕,抬起头,面前是一个画着浓浓眼影的女人。她身后背着书包安静站着的人是如纯白花朵般盛开的唐小米。

易遥转身朝楼下飞快地跑,刚跑出两步,就被那个女人抓着头发扯了回来。她伸出双手抓着易遥的两个肩膀,用力地扯向自己,然后在那瞬间,抬起了自己的膝盖朝易遥肚子上用力地顶过去。

11

顾森湘看着坐在路边绿地椅子上的齐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眼下的沉默。

从刚刚半路齐铭停下来坐在这里开始,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刚才特别无情?”齐铭抬起头,声音闷闷地。

“你们怎么了?”顾森湘在齐铭身边坐下来。

“我也不知道,”齐铭把头埋进屈起来的膝盖里,“就觉得好想逃开她,好想用力地远远地逃开她。可是我不是讨厌她,也不是嫌弃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说那种感觉。”

顾森湘没有打断他的话,任由他说下去。

——该怎样去定义的关系?爱情吗?友谊吗?

——只是当你生命里,离你很近很近的地方,存在着一个人。她永远没有人珍惜,永远没有人疼爱,永远活在痛苦的世界里,永远活在被排挤被嘲笑的空气中。她也会在看见别的女孩子被父母呵护和被男朋友照顾时心痛得转过脸去。她也会在被母亲咒骂着“你怎么不去死”的时候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她也会想要穿着漂亮的衣服,有很多的朋友关心,有美好的男生去暗恋。她也会想要在深夜的时候母亲可以为自己端进一碗热汤而不是每天放学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做饭。她也会想要做被捧在手心里花,而不是被当作可以肆意践踏的尘。

——当这样的人就一直生活在离你很近很近的地方的时候,当这样的人以你的幸福生活作为镜像,过着完全相逆的生活来成为对比的时候,她越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你就越是没办法抽身事外。

——你一定会忍不住想要去帮她擦掉眼泪,一定会想要买好多好多的礼物塞进她的怀里,你一定会在她被殴打哭泣的时候感受到同样的心痛,你也一定会在她向你求救的时候变得义无反顾,因为你想要看到她开心地微笑起来,哪怕一次开心地微笑起来。又或者不用奢求微笑,只要可以抬起手擦掉眼泪,停止哭泣也好。

——小时候你看见她被她妈妈关在门外不准她吃饭,你想要悄悄地把她带回家让她和自己一起吃点东西,可是你的母亲却怒气冲冲地把她请出了家门。你偷偷地从窗户递出去一个馒头,然后看见她破涕为笑,拿过馒头开心地咬起来,可是只咬了一口,她妈妈就从家里冲出来一抬手把那个馒头打落在地上然后连着甩了她两个耳光,你看见她看着地上的馒头用力抿着嘴巴却没有哭出声音,只是眼睛里含满了沉甸甸的眼泪。

——你也看见过她突然就从家门里冲出来哭着逃跑,因为年纪太小而跌跌撞撞又摔在地上,周围弄堂里的女人们并没有去牵她起来,而是在她的周围露出幸灾乐祸的讥笑的目光,然后她站起来,又被追出来的林华凤扯住头发拉回去再甩两个耳光。

——更小的时候你看见她有一天追着提着箱子离开弄堂的父亲一直追到门口,她父亲把她推开然后关上了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坐在马路边一直哭到天黑。天黑后她回家,门关着,母亲不让她进门,她拍着大门哭着求她妈妈让她进去,不要也丢下她。

——长大后她学会义无反顾地去爱人。但是却并没有遇见好人。她怀着孩子去找那个男人的时候,却看见那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房间里相敬如宾夫妻般恩爱。

——你陪着她一起慢慢长大,你看着她一路在夹缝里艰难地生存下来。

——你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给她,塞给她,丢给她,哪怕她不想要也要给她。

——这样的她就像是身处在流沙的黑色漩涡里,周围的一切都哗哗地被吸进洞穴。她就陷在这样的漩涡里。伸出手去拉她,也只能随着一起陷下去而已。而如果放开手的话,自己就会站得很稳。就是这样的感觉。

——就是这样站在漩涡边上,眼看着她一天一天被吸纳进去的感觉。

——甚至当有一天,她已经完全被黑色的漩涡吞噬了,连同着她自己本身,也已经变成了那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时。

——好想要远远地逃开。逃离这片卷动着流沙的无情的荒漠。

顾森湘看着面前呜呜哽咽不停的齐铭,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抓皱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齐铭干净而散发着洗发露味道的头发。一滴眼泪掉下来打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其实我对你,也是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给你,塞给你,丢给你,哪怕你不想要也要给你吗?

齐铭抬起头,揉了揉已经红成一圈的眼眶,把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接起来,刚说了一声“喂”,整张脸就一瞬间苍白一片。

电话里易遥的声音像垂死一般。

“救我。”

12

齐铭冲回学校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发疯了。

他飞一样地朝教室那一层的厕所跑去。跑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低头冲进了女厕所。

齐铭望着厕所里一排并列的八个隔间,慢慢走到其中一个隔间前面。齐铭伸手推了推,门关着。齐铭低头看下去,脚边流出来一小股水流一样的血。齐铭一抬腿,把门用力地踢开了。

沾满整个马桶的鲜血,还有流淌在地上积蓄起来的半凝固的血泊。

空气里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剧烈的血腥味道,甜腻得让人反胃。

齐铭的脚踩在血泊里,足有一厘米深的血水,淌在地面上。

坐在角落地面上的易遥,头歪歪地靠在隔板上,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开,眼睛半睁着,涣散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的焦距。血从她的大腿间流出来,整条裤子被血水泡得发涨。

齐铭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探一探她的呼吸,却发现自己全身都像是电击一样麻痹得不能动弹。

13

就像还在不久之前,齐铭和易遥还走在学校茂盛的树阴下面,他们依然在教室的荧光灯下刷刷地写满一整页草稿纸。偶尔望向窗外,会发现长长的白烟从天空划过,那是飞机飞过天空时留下的痕迹。

就仿佛仅仅是在几个月之前,他刚刚从书包里拿过一袋牛奶塞到她的手里,用低沉却温柔的声音说,给。

就似乎只是几天之前,齐铭和易遥还在冬天没有亮透的凛冽清晨里,坐在教室里早自习。头顶的灯管发出的白光不时地跳动几下。

就如同昨天一样,齐铭和易遥还和全校的学生一起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和着广播里陈旧的音乐与死气沉沉的女声摆动着手脚,像机器人一样傻傻地附和节拍。他们中间仅仅隔着一米的距离。在诺大的操场上,他和她仅仅只隔着一米的距离。她望着天空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却像是黑暗中有一只手指,突然按下了错误的开关,一切重新倒回向最开始的那个起点。

就像那些切割在皮肤上的微小疼痛,顺着每一条神经,迅速地重新走回心脏,突突地跳动着。

就像那些被唤醒的记忆,沿着照片上发黄的每一张脸,重新附体上魂魄。

就像那些倒转的母带,将无数个昨日,以跳帧的形式把心房当作幕布,重新上演。

就像那些沉重的悲伤,沿着彼此用强大的爱和强大的恨在生命年轮里刻下的的凹槽回路,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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