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母亲正走出房门,亦兵喜出望外的同时,没忘压低了声线给李老交代了一句:“我妈还不知道我在曼谷发现一个人的事。”然后,他赶紧从小凳子上跳起来迎了过去,从嫂子的手里接过阿妈的胳膊:“妈,您刚才可是吓死我们了!”
老人家紧抓住儿子的一只手,面带笑容地回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嫂子都告诉我了。我就是打了一个吨,没啥问题呀?”“你刚才说啥?在包谷地发现什么人?”老人把曼谷听成了包谷,包谷在浏阳话里就是玉米的意思。
亦兵赶紧说:“没啥!没发现什么人?”他立刻扯谎,真是怕了瞎妈妈的千里耳。
老华侨听懂了李总的特别提示后,也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了一声:“老太太好!”许多平常人看见盲人时,说话的声音会比较高一点,把他们当成了耳背,算是一种常见的错觉。
“妈,这位李先生呀,是泰国的华侨,我们浏阳老乡!”亦兵简单地介绍着。
“好好,你好!欢迎你来家里做客。”老太太回着话,脚下的步伐却没停下来。她在三儿的搀扶下,径直地走到了老华侨的面前,弄得他都有点被逼迫的感觉。
“李老,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妈会要轻轻地摸您一下。家里面来了尊贵的来客,她从来会要以她自己的方式“看一看”客人。”亦兵赶忙解释着,不是贵客也不会往家里请呀。
“不介意不介意,可以摸的。老太太,您可以摸出我多大岁数吗?”老华侨调侃了一句,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两扇眼皮因为紧张还不停地跳动着。因为,他闭眼之前已经看见她老人家的双手正缓缓地举了过来。
从稀疏的头发开始,顺着额头往下,触碰到老华侨的鼻子、两颊、嘴角、下颌,再至耳朵,最后,老太太还用双手轻轻地掐了一下老华侨的双肩,摸人程序结束。老太太放下的双手,转动了身子挪动脚步,身后的亦农已经搬过墙角的另外一只围椅,让老妈慢慢地坐下。
“李老您也请坐呀!”亦兵说道。
“哎……哎,好的。”李老也坐了下来,离开老太太约两米远。
亦兵蹲在母亲的身边,依然握着她的一只手,介绍道:“妈,这位李先生呀……还认识咱爸。”说完这句,他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手在自己的手中紧了一下。这个不用担心的,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足够坚强,特别是眼睛瞎了以后的这二十年,因为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她也慢慢地想开了许多事,遇到啥啥的都不会太着急。她还常常安慰别人:急什么?凡事天注定。
“是吧?在哪儿呀?”许久都没有人提起过故去快四十年的丈夫,她自然对跟前的这位客人多了一层好奇。
“在文家市。年轻的时候,李旦在那儿的一个药房后院帮工,我俩就认识了。”
“嗯,我已经摸出您的年纪比我都大。那当时您也是去文家市帮工?”老太太一摸就猜得了对方的年纪,同时还不像个扛活的人。她的脑子清晰着,继续地追问。
“不是。我是文家市人。”文家市地处湘赣边界,属于浏阳县靠东面临近江西的一个小镇。在那儿,文姓人居多,如果是姓李,又不是乡下到镇子里帮工的人员?一不小心,这老华侨的身份已经在老太太面前完全暴露出来。
“那……您不会就是那家李氏药房的少爷吧?”两个问题下来,老太太就猜准了对面这位客人的来路。原来,老太太嫁给亦农亦兵两兄弟的父亲以后,听自己的丈夫讲过他在文家市的故事。
“老太太您真厉害,佩服!不敢再称少爷了,这在你们中国大陆是要被打倒的。”老华侨立刻蔫了,显得格外的谦虚。
亦兵也非常地佩服母亲的睿智和记忆力,他接过李老的话头说道:“少爷好呀!是少爷就说明过去的家里面富裕,看咱们今天忙东忙西的,不还是为了钱嘛?”
接着,亦兵讨好似地看着母亲说道:“妈,新中国成立以后,咱家的家庭成分倒是一直很好哈?贫下中农!我们读书的时候,这可是让我骄傲过的一件事。”
站在母亲身后的亦农插了一句嘴:“对!咱们家属于赤贫。”解放前的情况他也不知道,但自从父亲在四十年前过世以后,生活里的艰辛,他这个做老大的可是比两位弟弟体会得深太多。
“吃西瓜,吃西瓜啦!”不知啥时候,老大媳妇跑进厨房切了一个大西瓜。看见婆婆睡醒了,她才从先前的惶恐之中缓过神来。又来了国外的客人,赶快切个西瓜招待招待吧。
吃着甜甜的西瓜,看着老太太的身体已经无虑,老华侨的心里又惦记着那一排“千层糕”手工鞋。今日意外地来到荷花村,进到了千层底的老巢,六十年前未曾实现的念想从他的心底又冒了出来。他主动地开启了一个话题:“老姐姐呀,您还在纺纱、织布、纳鞋底啊?”
“眼睛瞎了,做不了什么事,也就是大儿子和他媳妇帮我弄点小活干干,免得寂寞。其实是辛苦了他们,我也就捻个纱线,绕个线轴,织个布而已。”老太太谦虚地答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从栽种苎麻,到收割、漂白、撕片、铺晒、上浆等起码十几道繁琐的工序,都是儿子和媳妇在操持着。待前边的程序走完以后,处理过的材料才会被送到老太太的面前,让她接在后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捻个纱线,绕个线轴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织布工序亦是老太太亲自操作。为了让老太太每日的生活能够充实一些,亦农和媳妇可是没少花心思和功夫。近二十年如一日呀,从未间断,由此可见亦农和媳妇这对朴实的两口子不同寻常的一片孝心。
亦农奉承了一句:“我妈的麻布织得可好呢!”
紧接着,亦兵补充解释道:“我们这儿的麻布,在其他地方称之为夏布。其实麻布和抹布两词谐音,容易搞混,但当地人习惯了就改不过来。李老您知道的可能是夏布?”
“哦,夏布啊?那可是好东西呀。”老先生兴奋地说道,他可是知道这种盛产于湖南、江西两省农村里的夏布。质量上乘些的纱质非常地细腻,不皱折、不变形、又容易洗涤,用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凉爽又吸汗,是农村里老一辈们最喜欢的衣材之一。
听到这里,亦兵站起身走进了妈的房间。他再走出来的时候,单手托着一匹浅灰色的麻布,另外一只手拿着的是那只快要完工的鞋底,鞋底上面还插着一根拖线的细针和一把铁杵。他把鞋底往小板凳上一放,双手捧着那匹麻布递到了老华侨的面前:“李老,您看,这就是我妈亲手纺织的麻布,你们文家市人称之为夏布。纯天然无污染,连原始的苎麻都是我哥和嫂子在后面的山坡上自己种的。送您了!”
看到这么珍贵的礼物,老先生有点把持不住了,都忘了可以虚意推脱的礼貌。他站起身来,直接而又慎重地伸出了双手接过李总手上的夏布,声音都有点儿哆嗦:“谢谢……,太……珍贵了!”并对着老太太一个四十五度的弯腰鞠躬。他老人家自己也已经七十好几了,弯腰可不能太深。
老先生心里想着的是“千层糕”,却得到了一份同样珍贵的,盲眼老人亲手纺织的夏布。这一家人太客气了!“千层糕”就不要再提了,他已不好意思再开口。
亦兵觉得该借机再次地提醒母亲注意身体健康,千万不能太劳累!他拿起那只鞋底,慢慢地递到母亲面前让她的手触摸得到,说道:“妈,您知道吗?刚才您吃中饭的时候,确实是晕倒了过去,把咱们都吓得要死。听到这个消息,人家李老先生也是专程跟过来看您。所以呢,这个鞋底呀,您就不要再纳了,让嫂子帮您做完就好。别害得咱们这些做儿女的在外面工作都不踏实。”他已经不知道今天还能再说啥,就差要说出来:您的工伢子我的二哥可能很快就能回家,得让他好好地陪您几年。您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着!
大嫂忙不迭地接过话头说道:“对!我今晚就把这只鞋底纳完。以后再做的话,我负责鞋底,妈您就负责鞋面就好。”
老太太用手指触摸着那根拖线的细针和带柄的铁杵,紧紧地抱着这只未完的鞋底,像是梦呓般地回道:“不做了,不做了!你们的阿爸也给我托过了梦,说我老了,劝我不要再做鞋。三十双已经足够了。”说完,她老人家面部的表情好像突然地凝结了下来,思绪却飞向了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听到老妈这么说,亦兵的心里感觉到一阵的战栗。父亲给妈托梦说“三十双已经足够了”?这是纯粹的碰巧?还是真有已亡的先人对阳世间亲人们的托梦?他看了看李老先生,又瞧了瞧大哥,三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亦农媳妇看不懂,却继续张罗着:“吃西瓜!都已经切好了,不吃就浪费了!”
这时,亦兵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丁局打来的:“喂,兵哥!亦农的材料准备好了,你啥时间过来取?咱妈怎么样了?我中饭以后回到局里,连续开了两个小时的会,不好意思!”
“谢谢!我妈这会儿的情况很好!没事了,不用操心!我马上过来去取。”亦兵压低嗓门回应道,就在母亲的身边说这事,躲都躲不开。
“这是小丁子吧?你哥有什么材料在他的手上呀?”老太太好奇地问道。亦兵在接他自己的电话,但坐在一旁的老妈子,都能辨别清楚手机听筒里是谁在说话和说过了什么?老太太的耳朵就有这么尖!
害怕露馅的亦兵赶紧地现编:“哦……,是丁局呀,他给大哥找到一份关于小卖部进货的材料,要我过去取呢。妈,那我和李老就要先走了,办公室里还有事。今天晚饭以后,我可能再过来一趟。”
“老太太,那我们也走了。非常感谢您送的夏布!我下次回浏阳一定再来看您啊!”老华侨也站起身来向老太太辞行。
“哎,下次再来家坐哈!”老太太回应着,手撑着围椅扶手站起了身子,面朝着大门的方向,那副鼻梁上的墨镜一尘不染地亮晃晃,显得格外地醒目。
嫂子继续陪在婆婆的身边,大哥亦农则送客送到了大门外。
车子启动后驶离了大哥的家还不到两百米远,单手开车的亦兵从背后的皮带间抽出了一双黑色布鞋递给了老华侨:“喏,这双‘千层糕’也送给您。不知道尺码对不对?”
“啊,这个……,”老先生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刚去妈的房里取夏布的时候偷的。我知道您想着它呢,回家乡一趟不容易,不能让您失望而归呀?”说完,亦兵朝着副驾驶座位上的李老前辈,眨巴着一双笑眼。
“您……太客气了!不是……那个,你妈做了三十双鞋,这无缘无故地丢失了一双的话,你们怎么对她老人家交代?”
亦兵继续保持着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没问题!她老人家去年给我也做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我都没有动过。所以,我今天晚上再去看妈,把自己的那双塞回去就是,她发现不了。”
“这多不好意思呀!您送的礼物太贵重了!”
“不打紧的!乡下的东西不值几个钱,您喜欢就好!”
车子向着县公安局驶去,亦兵得先去丁局那儿取哥的护照申请材料,再回办公室打泰国的电话。一路上,老华侨已是心满意足,怀里抱着那匹珍贵的夏布和一双宝贝的“千层糕”。他暗自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帮助这位大孝子李总,解决他们兄弟俩的签证加快事宜。与此同时,他又琢磨着:我这次回到曼谷,一定要去找个机会去看看亦兵的那位二哥。
老太太的那个二儿子,到底是因为啥子原因,会那么狠心地舍弃这么一大家子的亲人,跑去了曼谷,而且是三十年不回?按理,他的年龄跟我差一个辈分,经历应该有所不同。难道,他也是从泰北南下的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