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南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墨色长枪的枪尖缓缓下垂,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名拳师缓缓收了自己的拳架一般。
拓跋素狐一挑眉,和拓跋孤狼与拓跋苍鹰互相对视一眼,同样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刘天南的下文。
刘天南笑了笑,道:“既然你们都已经上来了,那咱们直接开打好了,这第三招,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出来的。”
这话说的时候,刘天南并没有用内力加持,所以只有天空中的四人听得见。拓跋孤狼冷哼一声,道:“刘天南,我草原人向来敬重英雄好汉。中原人的英雄好汉不多,你刘天南算一个!可你现在得了我们的敬重,却来戏耍我们,这可就有些……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讲,厚颜无耻了啊!”
刘天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拓跋孤狼见刘天南这个样子,心中怒火更盛,就与再度出声,却被拓跋素狐打断了。拓跋素狐满脸凝重地盯着刘天南手中的墨色长枪,出声问道:“刘城主,恐怕你这第三招,非是不愿出,而是不能出吧?”
刘天南闻言一怔,而后仰天大笑,道:“真没想到,蛮荒之地,竟然也能有人有如此眼力!”
拓跋素狐垂眸笑了笑,道:“刘城主过誉了。您的前两招杀力之大,我们已经领教过了。想来被您当作制胜之用的最后一招,只会更强。不过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手中那杆长枪,虽然也确实是好东西,但是前两招的威势就已经达到了它的极限,想来如果您强行使用这第三招,这杆利器恐怕当场会在空中片片碎裂吧?”
听着自家兄弟的淡淡言语,拓跋孤狼和拓跋苍鹰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本来已好战尚武著称的两个草原人,竟同时在心中庆幸了起来。
刘天南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轻轻挽动着手中长枪,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枪花。他轻轻说:“是的,这杆‘亭轩’的材质虽然在天下所有的兵器之中,能够算得上是珍贵,可要承受住我的第三招,将之完美的发挥出来,确实还差不少火候。你的眼光着实毒辣,可有一点,你还是说错了。”
“哦?”
拓跋素狐挑了挑眉,学着中原人的礼仪,抱拳拱手问道:“请指教?”
“你说我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可事实上,我非是不能,实为不愿。”
刘天南面含笑意,一手持枪,一手轻轻抚过这杆名为‘亭轩’的长枪,脸上的温柔神情,哪怕是刘琮琤,也很少能看到。
“此枪乃吾妻用一副她亲手花费整整三年时间绣成的锦绣长安图换取而来。吾妻死后,此枪被我封存于床榻之下,再不曾用。今日一战实为关键,我便将之取了出来。就算如此,我也不想让这柄枪有任何损坏。所以这第三招,我实在是不愿出手毁枪罢了。”
脸上的追忆之色渐渐涌起,刘天南随手一挥,枪意逐渐地在四人所在的这片小空间之中蔓延了开来。
“也好,就不用那最后一招,我刘天南也照样能能把你们这些草原胡子给收拾了!”
刘天南在草原三雄满是警惕与防范的目光之中前踏一步,朗声道:“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忽有寒风刀割骨,不见来时脚下痕!”
拓跋苍鹰脸色猛然一变,高声道:“小心!”
寒意如同喷涌而来的万顷冰雪,罡风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席卷了这一方天地!
……
刘琮琤抬头看着天上已经升起的万千意象,脸上仍旧那股淡淡的神色,双拳却已经紧紧地了握在一处。
那杆亭轩,她是见过的。每年地七月十三,父亲都会将它从自己房间床榻之下的暗格之中取出,拿着它,带着自己,提着两壶酒,来到华山之上偏僻的某处。
那里有一座孤坟,是她母亲的。据说这是她母亲临终之前亲口要求她父亲的,务必要葬在华山之上,与那清俊冷峭融为一体。
每一次来到坟前,父亲都会坐在那块无字碑之前,一边拿一块干净的西南那边的丝绸擦拭着手中的亭轩,一边不断地将两壶酒之中的一壶不断地倒在墓碑的周围。小时候刘琮琤总是很不解,就问父亲,这样的祭奠方式不都是一些酒鬼才会这么做的吗,难道母亲生前很爱饮酒?为什么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父亲擦完亭轩之后,就会自己拎起另外一壶,一边小口小口地饮着,一边笑着对刘琮琤说:“是啊,你娘亲,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从来不饮酒。但是呢,别看你娘亲平日里贤惠温柔,可心里呀,却是对男人的江湖好奇的很呐。她偷偷跟我讲过,她一直都特别向往江湖中人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与人称兄道弟的那股豪迈。但是她从小在你姥爷那边学到的就是三从四德,实在是不敢像一个真正的江湖人那么做,哪怕我一直在怂恿和鼓励她。我跟你娘是青梅竹马,早年的时候,我们两人还未成婚那会儿,一起结伴出去游历江湖,凡是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总是躲在我后面。那时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兵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见到了这柄长枪。可惜当时这柄枪的主人虽然不习武,却也识货,要价颇高。我们两人既是出城游历,怎么会带那么多现银在身上?于是便遗憾错过了。哪知回城之后,她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拿出了她绣了整整三年的一副锦绣长安图,把这杆亭轩换了过来。倒不是缺钱,而是她自己觉得,这柄枪有气质,用银两来换实在太俗。“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便出现了平日里基本见不着的温柔神色,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身子小小的她抱着一杆比她还要高的长枪跑到我面前,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便兴奋地对我讲:‘天南,这柄枪我给你换来了。以后你用着这把枪闯荡江湖,也算有我的一份了。’那时我呆住了,我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我根本描述不出来的光辉,吸引着我,吞噬着我,淹没着我,偏偏我还享受着这种感觉。跟她在一起玩耍了那么多年,我头一次觉得她……竟然可以那么好看。“
父亲抱着酒坛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傻里傻气的,他说:”你娘亲啊,看着我当时那个样子,以为我失心疯了,连忙问我怎么了,我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想说的什么,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过了好半天,我才憋出来了一句话。“
小琮琤好奇地问:”爹,你说了什么呀?“
刘天南嘿嘿一笑,道:”我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
娘亲是病死的。本就身子弱,再加上总是担心父亲的安危,在一次染了寒风之后,不知怎么就发展成了肺痨。那时父亲发了疯一样地找大夫,找灵药。刚接任长安城城主的他甚至调动了相当一部分的守城禁军去到那些传说之地去找寻那传说中的五大神药。可惜病来如山倒,体弱的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熬得过去,在七月十三那天去了。整整两天,父亲放下了一切城中事务,守着娘的尸体整整两天。还是大夫来劝说娘亲必须要下葬了,否则将会有将肺痨传染开来的可能性,父亲这才离开了床前,抱着娘亲去了一趟华山,将娘亲葬在了那里。葬完了娘亲的爹,似乎很快就从伤痛之中恢复了过来,开始一心投入到练武和管理长安城两件事情上,并且做的相当出色。不到一年,人们便觉得父亲已经彻底的从阴影之中走出来了。而自己却在无人之时,经常见到父亲独自登楼,饮酒望月。
刘琮琤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瞪了瞪眼睛,让已经涌到眼眶边上的泪水不至于真的流出来。她握着手中父亲送给自己的冰魄长枪,感受着体内伤势的情形,眼神越发的冷漠与坚硬了起来。
父亲是长安城城主,除了死战,别无选择。
而自己是父亲的女儿,除了死战,同样别无选择。
头顶的交战正酣,而刘琮琤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倘若父亲赢了,那么自己将伴着冲锋的号角之声,第一个跃下城头,用手中的冰魄,收割胡人头颅;
倘若父亲败了……那么自己就将取代父亲的位置,站到那三人身前,将长安城扛在身后!
无他,唯死而已。
只是心中,可能仍是有着那么一丝小小的遗憾吧。
直到死亡来临,她都没有办法再去那个爽朗如暖阳一般的少年了。
这样也好,阴阳相隔,一别两宽。
少年,请和你的女孩一起,好好的。
……
天空之上,劲气纵横。
一团暴乱的风浪之中,两道身影正在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墨色长枪和一对肉拳不断交换着劲力,残影如同幕布之上的皮影戏,眼花缭乱,无法区分。
不远处,拓跋苍鹰双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专注地看着气团之中的交战,目不转睛。渐渐在他的手中,莹白色的光芒逐渐凝成了一根根猎矛,看准时机,手腕轻抖,便会有其中一根如同穿梭了空间一般向其中激射出去。
拓跋素狐稍微计算了一下,到现在为止,刘天南一共身中六支猎矛,被拓跋孤狼重重地砸在身上足足一十二拳。
差不多了,大哥应该也撑不住了。
拓跋素狐在心中默念道,然后脸色突然涌起一抹苍白,原本举着的双手放了下来。
气团渐渐消散,一道浑身是血的狼狈身影率先从中逃离了出来。
拓跋素狐瞳孔猛然一缩,铺展开来的双手紧紧一握!
眼看就要消失殆尽的气团再次聚拢,压缩!
一声巨大的轰鸣!
拓跋素狐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被拓跋苍鹰及时赶到扶住,才不至于被那股反冲之力从天空震落。
拓跋孤狼也摇摇晃晃地来到了两兄弟身边,身上纵横交错地枪痕不下数百,更是有十余处几近要害。
虽然如此狼狈,但三人的眼睛却越发的明亮。
草原三雄,已经很多年没有联手对付过一个敌人了。这次阔别已久的配合,所幸没有生疏。
而他们将杀掉一位名震天下的中原大宗师,来作为他们此次联手的纪念之礼。
气雾渐渐消散,几乎微不可闻地咳嗽声响了起来。
”还没死?“
就算以三人大宗师境界的心境,竟也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刘天南的身影渐渐浮现,衣衫尽碎。
状态最好的拓跋苍鹰默默地抬起手来,一根根的猎矛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刘天南有些疲惫地抬了抬头,看着视线中有些模糊的场景,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操他妈的……“
不舍地抚了抚自己手中的亭轩长枪,刘天南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内渐渐浮出了淡淡的微光。
拓拔素狐不顾从自己口中渗出的鲜血,大声吼道:“二哥!快!他要用那最后一招了!”
共十五跟猎矛,挟裹着浩大声势,冲向了刘天南。
微光敛去,刘天南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这枪既然是弟妹留下的,你就要好好留着。还不到拼命地时候,他们不值得。”
刘天南努力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努力笑了一下,道:“那你不早来……”
一股柔和的劲力包裹住刘天南的身躯,将他缓缓带去了长安城城头。早就等候着的刘琮琤紧绷着自己的脸,泪水哗啦啦地留着,却硬是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将刘天南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萧正风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手掌微微用力,十余根悬停在半空中的猎矛尽皆碎裂。
草原三雄沉默了片刻,知道到了关键时刻,都各从衣襟中摸出了一颗不知是丹药还是什么的事物,丢入了口中。
气势陡然攀升。
拓拔素狐冷漠地盯着萧正风,道:“你一个人,结果也一样。”
萧正风摇了摇头。
一道仿佛要劈开天地的刀芒闪过。
野人一样的男子缓缓提刀踏空而来,眼中狂热一闪而过,问道:
“谁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