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和我的计划出入有些大,但是看小奈很开心也就无所谓了。可惜自己语言能力太过差劲,小奈几乎没怎么理会我的无聊话题,只是偶尔感到无可奈何,才会在眉间伏起微微皱纹,声音清冷地简单回答几句,再专心于火锅。感觉自己是说多错对,干脆缄口不言,没准还能留下个安静稳重的好印象。
然而很多本没有任何联系的事情都仿佛天注定一般连锁发生,尤其是厄运。我和小奈吃饭吃得好好的,隔壁桌新来了两个男顾客,一看就是假洋鬼子,明明无论长相还是习惯都是地道的中国人,但好像为了显摆自己出过国一般,和女店员点餐的时候也净从臭气熏天的嘴里蹦出各种发音难听尴尬的初级英文单词。捉弄了小姑娘一会后还上手占便宜,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年轻女店员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引得两人猥琐的大笑。紧接着不顾屋内的禁烟标示和店员劝阻,执意抽烟。我抱怨了一句,结果对方恶人先告状反倒指责我打扰其他人吃饭和我吵了起来,起初用英语,当年靠着英语突出才勉强考上本科大学的我当然不惧对方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另一个也跟着和我吵了起来,这次用的是日语,尽管发音不标准,糊弄只看动漫不懂原文的我还是绰绰有余的,水平更低的同伴也跟着用汉语叫嚣自己是日籍美国人。眼看着对方得势,一直忙于品尝美食没做声的小奈猛地站起身,操着和日剧里演员一样正宗的标准关东话,三两句就把对方驳斥地面面相觑——果然多会门外语有好处——吃瘪灰溜溜的逃走了。饭店老板很感激小奈,“一看这两个家伙就不是正经人,装假洋鬼子勾搭中国女孩来的。”见多识广的大姐戳穿道。并且为我们打了大大的折扣——估计要是没有我,光是小奈自己的话,老板就会免单了……
吃罢晚饭,有些心灰意冷的我不知该不该继续下一步——邀请看电影。略一踌躇,还是决定尝试一把。清了下嗓子,郑重其事地对身边美餐过后脸上然自然泛出乐呵呵陶醉迷情看起来应该很好说话的小奈,柔声道:“那个,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电影院看看?”
小奈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似乎初学汉语进行重音练习一般,一字一顿着重道:“电影院——有什么好看的?”
“唔。我是说去电影院看电影。”
“是吗?我还以为你对电影院有什么诡异情结,非要从门口看上一眼呢!”说完这句话,小奈固然没有明确指出,但从她注视我的炯炯目光中,能看到几分快意与狡黠,似在对之前我的失言进行报复。
“抱歉。”只是一顿饭外加两句道歉就能哄好她,我可以说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十分感恩戴德。
将所有电影院今天上映的影片挨个筛选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理想如意的。不怪小奈要求高,看着众多最新热映的评分刷到极高评论却千篇一律的公关广告在网上大肆宣传了几个月的所谓“大片”,我没有多大兴趣——并不是说商业片不好看,爆米花电影我也喜欢,只要有可取之处,哪怕只是特效多一些,我也愿意掏腰包。可惜今天也许是没赶上好时候吧,仅有的两部口碑不错、想要看的电影,都因为排片量过少,下午两点多就早早的收场了……
这下我可为难了,在我的字典里,约会就意味着三件事:吃饭、逛街、看电影,如果是在建有游乐园的大城市,可能还加上这一项饭已OK了,傍晚商场关门大冷天的在外面逛街也太凄惨,电影又没有想看的——总不能像某个大学同学那样请女孩上网吧吧?这位老兄的名言就是“网吧里什么电影都能看,比电影院合适多了!”,然而就不顾我们的劝阻,带大学时代交往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朋友去了学校周边乌烟瘴气的网吧,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玩游戏时抢人头还嫌弃人家菜,激怒了女孩,当场被甩了一大包;这老哥还不死心,被一肚子坏水的室友怂恿,使出神奇操作:当天半夜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用大喇叭放情歌,本意是求原谅复合,却成了“求雨”,被泼了一楼的凉水,回来后成功晋级为“雨神”,还被学校处分了……
我还在胡思乱想考虑下一步,身边小奈蓦地开口,邀请我到一家曾经去过几次的舞厅。
我意外地愣了两秒钟,略微朝左偏下大脑袋,抓着脸颊上的肥肉,面露难色——“我还没跳过舞……”长这么大,除了广播体操,还有大学放暑假时在家闲着没事尝试练习过一小段时间的“鬼步舞”外,还真没跳过舞,更别说受人邀请到舞厅这种“腐蚀年轻人心灵”、“麻痹精神”的“三厅一社”。倒是曾经幻想过长大后参加舞会,像托尔斯泰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一样,邂逅喜爱的人——结局当然不会那么悲惨。然而真正长大上了大学进入社会以后,就会发现美好的仅仅是幻想,是非现实,现实终究是苦闷的——“幻光”只是幻光,找寻不到,追逐不得,唯有在日复一日的现实性中,认识到人生的悲哀始终大于欢乐……
“简单得很!”小奈说,“也谈不上是跳舞,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就成。是人就会。”
舞厅充满令人惬意的温煦,荡漾着汗味儿和谁烧的内衣味。屋里明明挤满了人热闹得很,DJ身上却包了好几层,看不出模样,若不是小奈提醒,还以为是操着一口迷之英语的国外逃犯,音乐倒是很好听,起码没有烂大街的口水歌。比我预想的要舒坦许多。一开始我还放不开,顾虑重重,光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后来在小奈的带动下,我逐渐融入了进去——毕竟自己平时就很喜欢音乐,节奏感还不错——可能是忙于跳舞顾不得理会旁人,舞厅里的人都比看上去要好说话,反正当天晚上没有人因为被我巨大的身躯和无处安放胡乱甩动的粗壮胳膊撞到而发怒。入乡随俗的我不知不觉融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仿佛想要从中找寻某种非现实性的存在一般,一个晚上就打破了自己给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拘束服上的好几道锁扣。出汗后我们便坐下喝凉啤酒,汗消了又上去跳。不时有彩色闪光灯一闪,彩灯下的她看上去同在仓库时判若两人。挑开心了以后,她现出乐陶陶的样子。
一直跳到筋疲力尽、头晕脑胀我们才走出舞厅。十二月的冷风尽管料峭凛冽,但仍可感觉到隐含着象征某种幸福感的柔和气息。我们身子还很暖和,敞开外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窥一眼流光溢彩的商务宾馆,喝一口啤酒,毫无恶意地调侃一下里面有可能上演着的古怪剧情,傻笑一会,继续往前走。酒后心胸开阔,运动浑身温热,凉风送爽,心旷神怡,哪怕被命令出列,我也能做上十几个不甚标准的俯卧撑,直到趴在地上起不来。我们固然已不再年轻,已经有读高中的外甥、被十多岁孩子称呼为叔叔阿姨,但心里仍觉得人生漫长,前路虽迷茫,选择却有很多,未来还是有机会的——喝多了的我如是干想着。
手机时间指示已经过了十点半,小奈说她差不多该回去了。“还有挺多事要办的,再晚了回去要被房东说了。”他十分抱歉似的对我说。
“还真严厉啊……”
“嗯,房东是位老婆婆,住在我楼下——我住的那间原先是给儿子结婚准备的,但是媳妇不愿意,房子就空了下来。本来没急着出租的,有一次坐公交车我让给她座位后,聊了许久知道我当时还在到处打工寄居在单位,又是一个女孩,就把我收留了下来,不过一码归一码,房租倒是不低,还是提前预付——很啰嗦,一副家长的架势,但我算是被她照顾,而且还拖欠房租,发不得牢骚。”她碎碎念道。不过从语气听得出她满喜欢那位老婆婆。
我其实还想再和她多聊一会的,到现在为止别说初期目标,连她是哪里人我还没搞清楚。但是我并不着急,也许是酒精作用,我观察着浮于表面的真正的自我,感觉到一种决定性的松弛。况且我还有好几天的假期,和女孩的约会才第一次就要人家毫无保留未免过于急躁——急功近利有可能满盘皆输——我决定替她打个车回家。
半夜的老家,道路上已看不见多少车辆的灯光。公交早已停线,私家车停在路灯照不到的小路里黑魆魆的,出租车司机有的已经回家或结伙找一家熟悉的小馆打麻将玩牌,只剩下因为孩子上学、还房贷、父母生病等等理由拼命挣钱不顾身体熬到半夜才抽出空上一趟厕所再勉强吞下顿只有两道素菜的最便宜的盒饭继续找活干的,还有就是飙车的重型摩托车手故意弄出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飘过大道。
在打车平台难有作为的地方,我们只好现在路边等待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勤劳的出租车司机师傅。
坐在路边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我想起之前小奈说要换手机号码的事情,“那个,可以的话,能不能加个微信啊?”我问,“想下次再和你出来玩。”这在我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小奈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悄悄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让我扫描,并当场加为好友。这是自被推销人员堵在省会地铁站软磨硬泡要求加微信以来,第二次通过这种方式添加女孩联系方式——怀疑小奈以前是不是也干过这一行……
小奈住的地方在老家电视台附近。为了不让小小奈再掏钱,我拦住出租车,告知以地址“电视台”——再具体的就靠小奈自己把握了——并将计算好的车费再加五块钱递给了司机,并嘱托面善的司机师傅注意安全。因为酒劲又上来了,难免有些唠唠叨叨,司机不耐烦地点着头。小奈则只是看着放在膝上的白色皮包。
“今天玩得真开心,谢谢了,再见!”车渐远行,我朝着后备箱徒劳的用力挥舞双手,直到看不见为之。我走过对面马路,沿着回家的路而去。虽然这里离家也不近,打车是更好的选择,但是我不愿把满身酒气带回家,唐突了父母。
我沿着道路,边慢慢回家,边依序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从餐馆、跳舞到散步。不坏,我想。对于第一次主动邀请心仪的女孩约会来说,我开心,她也快活,至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有点过于沉默寡言——即便在舞池中央也不想旁人那样大喊大叫,也许是和我还不怎么熟悉的关系——还有神经质的地方,然而我对她怀有本能的好感。如我最初所说。
街上安静异常,仅有的些许杂音,也如同星云飘动,戚戚然渗入凄迷的夜色。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依然凭着本能往前走——可惜酒醉未醒,身体重心也偏向右边,没两步就撞到路边垃圾桶,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轰鸣。然而我很开心,不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可是同她分手以后,有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堵在我胸口。粗粗拉拉的东西卡在喉头,咽也咽不下去。有什么出了差错,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可以遥望电视台的政府广场。望着天边几年前新搬来的电视台高大宏伟的大楼及错综复杂的天线,在这里我才意识到,我把她送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老家这里打车,默认电视台指的是旧址,新址别成为大天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