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到达那地方,才发现在天台下面,竟然是一个大冰库,也不知道是哪家海鲜商或者大餐厅的冰库,反正顶部是被撬开了。
里面的这些冰灯并不是很精致,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漂亮。
我坐在天台的边缘,看着这漂亮的冰灯,对张艾艾笑道:“感觉怎么样?”
张艾艾还是下意识看了看我的手,随后勉强笑道:“很美。”
蒋伟说自己离开一会儿,孙青问他去哪儿,他说买点东西。我让孙青不要这么计较,坐下来看冰灯就好,毕竟这是我们的私人冰灯会展,虽然不精致,可想想很气派。
过了十几分钟,蒋伟回来了。
他提着两瓶老白干坐下,放在我和他之间。我饶有兴致地咬住一根烟,他帮我点燃,随后用牙咬开老白干,给自己猛灌一大口。
“你在做什么!”孙青惊怒道,“鬼魂没法消化人类的食物,你现在猛喝一口是痛快了,但是白酒火辣的感觉会永远留在你的口腔和胃部,到时候你才会明白有多痛苦。”
“那便留着吧。”
蒋伟轻笑一声,他帮我咬开另一瓶老白干,将酒瓶放在我手上:“温州那一块的南蛮子,听说是喜欢喝自家酿的烧酒。我在超市里找来找去,觉得也就这六十七度的老白干你喝得下口,对你来说兴许不够猛,但别介意。”
“你既然说是蛮子,又怎么会品酒?”我也接过酒瓶灌了一口,随着口腔和食道那种炙热的感觉出现,顿时觉得全身都舒坦了。平日里若是有空读几本书,总能看见北方人咬口大葱,配口老白干,原来还真是有点感觉。
蒋伟叹道:“我知道,你们有不少人肯定看我不顺眼,觉得我自私,觉得我能耐没多大,事情多的很。我也认,说不出什么大话来,就想唠叨几句,你们要是不觉得我小家子气,我就说一说。”
“随你说。”
我看着冰灯,又喝了一口酒,随后静静地吸烟。
“江西老表,穷鬼一群……”蒋伟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我也不跟你们说虚的,不玩地域团结那一套,确实穷。我是修水人,读高中学会电脑后我查了查,整个县加起来,还没你们瑞安的一个塘下镇有钱。我用电脑看上海,北京,深圳,厦门这些沿海城市,嚯,都是轿车,大桥,笔直的马路……那个周末我回家,跟我妈说,等将来有钱了,要带她去大城市住。”
“然后呢?”我淡淡问道。
我的话语简单,因为很多人倾诉的时候,其实不需要别人回答得对应如流,只要确定对方在倾听,就足够了。
蒋伟抱着酒瓶,他鼻子抽了抽,说道:“老人家这辈子没出过修水,连高段组那小地方都没出来过,你可能还没听过这地方的名字……”
我点头道:“我知道这地儿,山旁山里。”
蒋伟看了看我,他忽然笑了笑,好像是发自内心的笑:“她说山里安静,我将来要是发达了,给她买两个猪崽,等我到时候过年回家,她可以宰了给我做肉吃,也不觉得心疼,反正儿子有钱。结果那年你猜怎么的?”
“怎么?”
“我考上了浙大,分数够上清华,我妈那时候特高兴,逢人就说我考上清华了,但我跟她说,我就是要读浙大,我第一志愿填的就是浙大。别觉得我势利眼,我就是为了赚钱才读书……”蒋伟轻声说道,“结果,那一年我爸的工厂老板出车祸,全家都死了。压了两个月的工资没人发,遗产全给老板的弟弟偷偷领走,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我爸回家的时候,脸铁青铁青的,他说完了,恐怕养不起孩子读书了,我再去筹钱借借。”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大家刚打工不久,谁有钱借我家?我家里拉不下脸,不想去求人捐助,最后我爸说要不别读了。你能想到不?之前还放话说要把母亲接去大城市住的小子,就跪在地上,求着那辛苦了半辈子的爸妈再出去借点钱,那是我觉得自己最不孝的事情……”
“我爸气得回房间睡觉去了,就我妈,她一个农村人,连日期都记不清楚,怕我来不及读书,大半夜的出去借钱,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把外婆的棺材本给借来了……呜……我那时候去读书,大学四年,别人享受过的,我都没享受过。我就往死里读,等毕业了,因为发表过很多论文,有学校邀请我去任教。那时候我打电话跟我妈说,儿子有出息了,有本事了。等过年的时候,要买辆车,从温州一路开回山沟里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蒋伟已经是泣不成声。我用仅剩的右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手机递给他,笑道:“给,温州的号码。伯母肯定已经醒了,然后不肯睡觉,你以往都在今天打电话给她。现在有点晚,十二点了,但我估计她还在等。”
蒋伟用力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他看着冰灯,用我的手机拨去了一个号码。
这一次,他没有再使用自己写了无数次的剧本。
“喂,妈……”
“过得很好,放心吧。这几天,还和朋友一起玩,一起看电视,还去东北看了花灯。我拍几张照片传给表哥,你让他弄出来给你看看,特漂亮……”
“嗯,每次都吃两碗饭。最近冷了,你多穿点衣服,哎呀,别给我留,我现在挣钱了,你们想花就花。”
他挂了电话,将脸埋在膝盖之间,哭得泣不成声:“小时候跟他们说买这个买那个,结果啥还没办到,就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都小心翼翼,只能跟他们说自己忙,不能回去看他们。现在只想做的,就是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地去另一个世界。对于你,我觉得愧疚,真的很愧疚。但我只能掩着良心告诉自己,我告诉自己,想看到我妈安静离开的那一天。李东,你这只手,我记着了,它每一天都会在我肚子里烧着,永远不会平息下来。你今天给我一只手,我以后用这条命来报答你。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是畜生。”
“说什么笑话呢,你的命早死了。”
我笑了笑,碰了碰他的酒杯,自己饮了一口。等吐出一口火辣的浊气,我轻声道:“猪崽么,轿车么,儿子么……她都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