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我娘过得很好,她不后悔嫁给我爹。”
他这话一说出口,柳氏顿时一怔。
“我娘说,我爹虽说清贫,一生无成,性情也优柔寡断,可他对她深情,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
他尊重小柳氏,事事以她为主,“若在外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物品,若是无法买下,便一刻不留,立即回家,绘声绘色说给我娘听。”
两人生活穷困,但时常一同出门访友踏青。
夫妻俩一个天性浪漫,一个充满包容爱意,日子虽说清贫,却从未红过脸,吵过嘴。
纵然孩子都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但夫妇两人之间仍是恩爱非凡,外出时都是手挽着手,说不完的悄悄话的。
柳氏听到此处,面色惨白,苏庆春还低声道:
“我娘还说,当初若听姨母的话,兴许能嫁个比我爹有钱、有权、有地位的人。”
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声期,有些尖锐,直戳柳氏内心:
“兴许她生活会十分安稳,不会漂泊,可她却看不到那些看过的美景,走不出家中一亩三分地,看不完大庆的河山,与这世间许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要严格一些,未婚时生活在娘家,成婚之后便是围着丈夫、儿女打转,仿佛失去了自己。
“她说——人活这一遭,若不能走遍这些大好河山,便是儿女双全,也没意义,死了牌位之上,也只能记个苏门柳氏而已。”
苏庆春说完,看到了柳氏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后面的话便没有再忍心说下去。
小柳氏还说过——她改变不了女子的命运,但她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纵然她依旧脱不了俗,可她仍在活着的时候,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家人、子女而活,而是为她自己活的。
柳氏的身体颤抖,苏庆春的勇气逐渐消退,小声的道:
“我娘说她这样很自私,也对不起您,知道您是为了她好,可她仍不愿为了别人,而将就一生。”
只是临死之前,十分任性的将一双孩子托付给了柳氏,因为她知道柳氏的性格,最是认真负责,定会将她一双儿女照顾得好好的。
她在生时,以丈夫为主,心中只有爱情,疏忽了孩子,因一直居无定所,使得长女性情敏感偏激,小儿子则又是懦弱内敛。
小柳氏相信这一双儿女在柳氏这里,定能得到他们原本没有得到的安逸、稳定,及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意。
“我娘说,她不后悔的。”
话一说完,众人都不出声。
姚守宁年纪还不大,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意,可姚婉宁听了这些话,却是若有所思。
柳氏大受刺激。
她一直以来认为妹妹的举动只是任性妄为,兴许是一时年轻没有定力,才会被苏文房花言巧语哄骗,跟了他浪迹天涯,却没想到她认为这种生活十分艰苦,小柳氏却甘之如饴。
“爹——爹——”
柳氏嘴里连唤父亲,她有些惶恐,有些后悔,还有些不懂,及委屈。
“我不明白,我错了吗?”
“天下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的?”
找个好丈夫,辅佐丈夫封侯拜相,女人则生儿育女,照顾好家里,减少丈夫的后顾之忧——“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柳并舟摇了摇头,有些怜爱的看着这个向来强势的女儿罕见的露出不安的神情:
“只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你以家为乐,以儿女环绕身边为乐,但致珠她则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虽说同母姐妹,但两人的追求却是截然相反的。
一个外表强势,却是传统、求稳;
一个看似懦弱瘦小,可却有一颗追求自由不羁的心。
“你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强求他人。”
“我不懂,爹,我不懂——”
柳氏心乱如麻,今夜发生的一切好像突破了她以往的认知。
她仍旧无法理解小柳氏的想法与举动,但不知为何,从苏庆春说起那些话时的语气、神态,她却能想像得到妹妹的神情——甚至不知为什么,她隐隐生出一丝嫉妒之心。
仿佛她身在神都,生活无忧,丈夫乃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小有权势,可却比不上靠变卖嫁妆度日的小柳氏心灵的舒适。
“我也不懂。”
姚守宁总觉得今夜的一番谈话十分诡异,明明最初是在追问她的去向,最终却提到了小柳氏。
从表弟的话中,她隐约像是有所顿悟,但这领悟还不深,需要有人提示。
“外祖父,您教教我。”
她看向柳并舟,眼中带着迷惑之色:
“您觉得姨母这样过,幸福吗?”
她从未真正的见过小柳氏,只在幻境之中,曾‘见’到过这位姨母临死前的样子。
可她从苏庆春的话,却似是能拼凑出这个姨母的模样与风姿。
“什么叫幸福?”柳并舟对她极有耐心,听闻她问话,便含笑说道:
“有儿有女叫幸福,心想事成也叫幸福。有钱有势——男人封王拜相,醒掌权,醉卧美人膝是幸福,女人封诰命妇、穿戴珠冠翟衣也是幸福。”
“你觉得你娘幸福吗?”柳并舟问。
若是在此之前,姚守宁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毫不犹豫。
可这会儿她听到外祖父问时,却迟疑了片刻:
“幸福吧——”
她爹爱重妻子,又重视家庭、子女,每天勤奋办差,得了银钱都全数交回家里,统一归柳氏分配。
他虽小有权势,但在外从不沾花惹草,与柳氏成婚多年,与她也有说不完的话。
而家中三个孩子,除了自己略有些叛逆之外,大哥性情稳重,又会读书,是柳氏的骄傲。
姐姐姚婉宁性情温柔和顺,是柳氏的心尖子。
家里人口简单,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下人之间也一团和气,处得如同亲热的一家人。
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幸福呢?
大家都赞同姚守宁的话,听了只是点头,连柳氏也觉得十分有理,忍下心中的感受,点了下头。
柳并舟轻笑出声:
“你说的对。”他满眼柔和,赞许似的看了一眼姚守宁:
“你娘的生活只是天底下许多女人的生活,这固然没错。”他话锋一顿,接着又道:
“但你说了,你娘的幸福,是因为你爹性情忠贞,生活干净,你们几兄妹乖巧听话,使她事事舒心。”
“……对。”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话有哪里怪怪的,但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好点头称是。
“可你说的这些条件,全建立于你爹自身良好的品性。”
柳并舟淡淡的说道:
“你娘的生活不起波澜,与天下许多人一样,是因为她遇到了对的人。”
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虽然与她自主经营家庭有关,但更多的却是受控于别人。
“若你娘所遇非人,以她性格,固然不会因此而受打击一蹶不振,但却不会过得有如今这样容易。”
“但你姨母又不一样。”柳并舟又道:
“她想要的东西,是主动去索取,她不是道元(苏文房的字)的附属,而是牵系了你姨父的心。”
她看似软弱,实则是在夫妻、情感之中掌控了主动,小柳氏主动给予苏文房情爱,变相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是苏文房离不开她。
而柳氏则是与家庭牢牢绑系,看似强悍,实则她的幸福与许多大庆朝的女子一样,都是依靠丈夫的爱意、子女的孝顺,这在柳并舟看来她其实内心之中是不如小柳氏刚强的。
一个外强内弱,一个外弱而内强,两姐妹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
两人都活了几十岁,小柳氏临死之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所以死而无憾,而柳氏却还有些懵懂着,还未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可还有些不懂——”姚守宁的内心大受冲击,她好像明白了柳并舟的话,但又还不能完全体会。
受到柳氏管教、影响十六年的心,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领会外祖父话中的意图,可今夜发生的事,却又像是为姚守宁打开了一扇全新的世界之门。
“不用现在就明白,守宁儿啊,外祖父希望你再长快一些,再长快一些,有些事情,你便会懂了。”
柳并舟的话中带着期许。
他希望这个生来血脉有异的少女可以快点成长,接受空山先生的传承,可以走出神都,走出王朝的影响,看到更广阔的东西,成长为一个更加成熟、稳重的人——
“到时你想要什么,你问问自己的心,你会明白的。”
他说完这话,柳氏心乱如麻,总觉得以往的认知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此时她内心的复杂,甚至远胜于得知这个世界上有妖邪之时。
但她听到了父亲说的话,再想到了父亲说过的事,虽说仍是固执的不愿意相信自己错了,但她仍是沉默了许久,才小声的问姚守宁:
“守宁,你为什么跟着世子一道前往皇陵,挖代王墓呢?”
这样的话柳氏原本以为十分难问出口的,可真的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说得十分顺畅。
父亲教训得对,她性格刚愎自用,怒火上涌时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声音,将儿女视为自己的私有物,执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自己。
她只知小柳氏不听她的话执意嫁给苏文房,便固执的认为她过得不好,从此埋怨父亲、埋怨妹妹。
她听到姚守宁去了代王墓,遇到妖邪,便大发雷霆,觉得她年少任性,不听自己的话,没想过后果。
——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姚守宁去代王墓的原因。
“因为,我跟世子查探过,在姐姐身上打下烙印的‘河神’,极有可能是皇室出身,死后尸身兴许受到了邪祟的玷污,所以才成了鬼邪。”
她这原因一说出口,柳氏的目光之中顿时涌出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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