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没过人的膝盖,姚守宁的房间无法再睡,只好与姚婉宁一道搬进了柳氏的房中,姐妹俩共住一屋。
街内外都蓄满了水,有些地方没至腰侧,根本无法出街。
大门口堆满了冲击来的杂物、桌椅的木头碎屑,家中人清理了许久,才勉强将门打开。
柳氏站在大门口,一脸忧愁。
“别担忧。”
“爹。”柳氏听到声音,转过了头。
她的神色憔悴,眼睛通红。
昨夜洪灾,而姚翝则是一夜未归,她心中担忧,一宿都睡不着。
本来想早上派人出门看看,可此时大街已经被水淹没,街上没有行人,只见到那水被泥沙染成浑浊的黄色,上面漂浮着不少杂物。
柳氏看到父亲打伞过来,雨水似是被他身上无形的正气所阻隔,碰到他的伞沿时,便四溅开来,使他衣摆都未湿。
但柳并舟的眼睛也是通红,好像也与她一样,一晚没睡似的。
“您怎么起来这么早?”
从姚家门口望出去,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流,四周安静极了,偶尔可以听到若隐似无的哭嚎声,使得柳氏心中沉甸甸的。
“我昨夜也没睡好。”柳并舟道:
“姚翝不会出事,你别想那么多。”
自他入神都以来,他说过的数件大事都应验了,这会儿柳氏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回了原处。
她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太好了,上天保佑。”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柳并舟神色严肃:
“今日你与家里交待,没事不要外出,将门窗紧锁,家中备些柴禾,若是有蚊子出现,便即刻洒上白酒点燃火把,将其熏走。”
“蚊子?”柳氏愣了一下,有些奇怪:
“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蚊子?”她一问完,便觉得不对头,再看父亲凝重的脸色,不由有些紧张,问道:
“莫非,是有古怪?”
“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小声的道:
“这场洪灾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河底之中的邪气过盛,养出了一批妖蛊虫,这些蛊虫孵化后,便会变成毒蚊,叮咬百姓。”
他眉头紧皱:
“被这种毒蚊咬之后,妖气入体,伤口久溃不愈,十分严重。”
“但这种毒蚊不喜酒气,又生在河底,属于阴邪祟物,最怕火光,因此两者结合,便能将其驱走。”
这些消息,是当年他在应天书局上,听那位来自于未来的少女所说。
但纵使已经得知了如今发生的事,但有些结果他是改不了的。
柳并舟眉头紧皱:
“不过仅只是驱,无法将其彻底杀灭,仍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一连说了数个‘小心’,可见对此事的看重。
柳氏也心中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问:
“长公主那边——”
“长公主那边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柳并舟扭头去看白陵江的方向:
“希望事情不要出变故。”
在当年的‘她’口里,洪灾因为提前有预警,所以使得神都城的百姓大多躲过了一劫。
虽说仍有伤亡,但远比姚守宁预知的幻境里,尸横遍野的情况要好得多。
但最后造成了巨大伤害的,则是其后的妖蚊。
这些蚊虫在洪水未褪之后,便铺天盖地的出现,大量民众不知防备而被咬伤。
初时以为只是蚊虫叮咬,许多人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这些伤口疾速溃烂,不到半天功夫,便能烂及周身。
从被咬到恶化,最多不过两天功夫。
这些人死亡迅速,家里人甚至来不及收拾尸体。
而就在这时,神启帝颁布圣旨,征收‘死人税’。
这是大庆朝自神启帝登基十年左右新增加的税赋,民间称为‘见官发财’。
百姓刚遭水灾,家中一贫如洗,正是又饿又冻的时候,一听官家还要再加税,不少人便索性不再收拾尸体,而是将家里的亲人尸首扔进了水中。
他陷入回忆里,想起当年的那个意外穿过时空,闯入书局的少女忐忑不安却又含着眼泪说:
“神都城被水淹了,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那种惨况,仅寥寥数语,便已经呈现出来了。
而最为严重的,是这些受到妖气腐蚀而死的人入水之后,那妖毒顺水而流,感染了许多未曾被蚊虫叮咬的幸存者,再次造成另一大批人受伤出事。
当时的神都死伤遍地,十室九空。
许多人疯狂逃离都城,昔日繁华的神都形同鬼域,就连皇帝都被吓住,及时将‘死人税’停止了。
但就算如此,这一场灾劫造成的伤害仍是巨大。
正当大家以为天欲亡其大庆时,却没料到有人无意中发现,这些古怪的毒蚊厌恶酒气,更是害怕火光。
消息传扬开来,百姓如获新生,才使得情况暂时没有更加的恶化。
许多年后,柳并舟想起那场应天书局上,少女含泪的叙述,一直久久无法忘怀。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想起那一句: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随着时间的临近,洪灾的来临,他越发恐惧,也曾犹豫过,是不是之后应该出手,将神都城护住。
可那位少女说过,他的任务在将来,而非此时。
师父临终之前殷切交待过他,切忌不能打破历史的规则,使得事情出现偏差。
他不敢有违师命,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将来之后,面对那位‘复活’的七百年前的来客。
可是神都城的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神都出事。
昨日使姚守宁送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内心挣扎、犹豫着,要不要将毒蚊攻破之法,告知长公主。
若照历史的进程,他要是说破,便是打乱了许多事,改变了一些人命定的轨迹。
而他要是不说,便会如同‘她’在书局之中说的那样,会有许多人因此惨死,尸横遍野。
说?还是不说?
对于先知者来说,有时便会面临这样艰难的决择。
最终柳并舟并没有能克制住内心的情感,仍是以纸鹤传讯的方法,告知了长公主。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他的眼圈通红,仰头望着远处,默念着:
“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能保佑这些无辜者,我愿承担所有的罪过。”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张饶之那张含笑而温和的面容,柳并舟闭上眼,一滴眼泪自他眼角划落。